【欣响】软体动物(上)
*文盲又在歹毒地写作,已经被朋友说过整段拉胯了,求您不要严苛看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以后脑子清醒了会好好改的!
*虽然和内容无关,但是滑铲祝商老师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平安顺意!商门!
村里那颗很大的榕树,是由数不清的褐色气生干条缠扭在一起长成的。全村年纪最大的爹爹跟我说过,它早于现在村里的每一个人、经历着一个无人知晓的过程长大,沉默地站在那里。所有的时间与人与事都被吸收进肥大的树干中,树皮上数不清的粗粝沟壑全部是它们的刻印。现在,在边缘的两条纠缠曲绕的虬根之间构成的空当中,我看见一个颠倒的世界。
我正处在一个从这棵树上掉下去的时间里。我的脸上方是遮天的绿冠,太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斑斑点点漏进来。我不小心侧过头又转动了一下眼珠,就被那个纺锤形的空洞凝视了。从那里面能看见往那头伸着一条笔直的用灰白的水泥灌的大路,实在太过笔直,它的尽头看起来只是一道线。除了路以外什么也没有,浑圆的天包裹着大路茫茫一片,大概是个和榕树外头相反的阴天。这个世界好像非常非常空,可又让人想象不出什么是欠缺的,什么有必要用来填满它。
和它对视了一会儿,透过那里面我看到一个高瘦的女孩儿挑着担子从后面走上来。乌黑的辫子顺滑轻快地垂着,毛绒绒的红绳嵌在发尾里。她上身被硬挺发白的梅红色短衫兜着,脚下不怎么稳,每一步都像在跑,一扭一扭。担子挤在她身上,两头两个木桶小幅度地打着圈晃。
她的个头在低压下来的天空里显得很小。我的眼睛追着她跑,胸腔和鼻腔里膨胀起一股酸涩。
我反应过来自己知道她是我妈妈。这很奇怪,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好像也从没看她干过这些重活儿。还在外面的我开始犹豫怎么叫她。可她却已经很快地走过我,很快地朝路的那头去了。
我还是担心会有自己害怕的事会发生,纵身一跃跟上了她。
尽管如此,她走得还是太快。无论我怎么往前眺望,我们之间始终隔着无法缩短的距离。她应该是完全不知道后面有我,就这么离开了我目光所及的尽头。在这期间我就看着,依然没法开口喊她,因为我明白现在的我是和她完全无关的人。她不会在前面等我,我承认我也没有勇气试着尽全力去她身边。
所以灰白的路和天之间又只剩下那一道线。
不过方向只有一个,并不需要思考。没走几步,路边突然有个我师父曹闯,站着朝我招手。
他在这儿倒是和我认识的一样,敞着黑色的皮夹克,用老刑侦正大光明打量人的目光平视我。我以前一直有点害怕被师父这么盯着,但其实心里又挺喜欢的。他问我:“李响,你怎么看?”
我好开心能听到这句。准备开口了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师父要和我讨论哪个案子。
结果师父从胸前的内袋里掏出枪上膛,问我:“你怎么看?”
我看,看着师父慢慢地、用力地弯过手臂,握着枪贴着他自己的太阳穴:“李响,你怎么看?”
我逃跑了。路很长,我可以尽情逃跑。
我撒开腿顶着灰色的天把灰色的路往后撇,越跨越远,越跑越快,离尽头那道线越来越近了,所有加速的血液全部涌向双腿。
我看见了,有人等在那里。我看不清他,可是他一定在看着我。他等的是我,只要我能到他那里,他就会对我伸手。
而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这条路再往下就只是陡的。
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我的两条腿已经在被重力往下拖。五脏六腑快于身体的外壳下沉,几乎要掉出框架。我妈我师父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没听见他们声音我也不觉得他们在这条陡路前面,因为、因为只有我会下坠,在忍受着超越人类承担极限的失重感的濒死间隙里我记起来我其实本来就正在从树上下坠——
猛一睁眼。
上方是浅杏色的穹顶,有崎岖的奇怪凹槽。大脑卡壳一样辨认不出这该是什么,只觉得这种冷暖之间不上不下的色调莫名地令人不适。转动眼球的同时发现我有恶心的感觉,随着眼球挪动的每一分毫而波澜起伏。我的头边上是大片让人能联想起呕吐感的模糊的深灰色,明明它只是冰冷,不传达任感情。往后缩了一下瞳孔就能看清楚了,模糊的大片深灰其实是无数道延伸的牛津布斜纹所在的平面。平面有边界,原来它是一张我在近距离看到的驾驶座椅背。而上面是车的内顶。我所在的空间是一辆汽车里。汽车在行驶。我躺着。
“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上学时读的小说里轻飘飘的话居然能这样体验到,细品来好像主要是一种其实可以不用掉下去了的劫后余生与庆幸感。既然如此那刚才的下坠和路和榕树就全都是虚幻的梦。反应过来这点后,在它们的起点之前发生的事一刹那灌回了意识里,和“现在”之间形成一个微小的断裂。
一骨碌爬起来以后才发现这个动作要耗费的力气是我攒不出的。好在我已经完成了它,而背后是椅背完全的支撑,不会一头栽倒。
又想起在刚才,现实里的刚才,断裂前的另一端,我也这么放心下来过。
直直盯着前面对我来说最好。车窗外天气依然非常好,看得出碧空如洗,两旁稀稀拉拉的树好像很久都没有绿得这么新鲜了。堆在路边的枯黄的草垛给太阳一照,泛着干燥的暖烘烘的白灿。
路上车真少,真安静。很久没能这样坐在车子后排的座儿,驾驶座上的背影和上一次好像别无二致。但是这回他开得飞快,我看到的一切都疾速被抛在后面,即使前面闪烁的信号灯颜色是——
“红灯!!安欣!”
下意识对着驾驶座前那半个后脑勺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想起来了,这个名字,叫的就是那个在灰色的天路尽头本会一直等着我的人。
哐唧一下刹车,恶心的感觉又凝结成整块返上来,我试着改变头的姿势缓解一下,把半边脸压在椅背牛津布粗粝的纤维上。
安欣,在红灯前猛踩了刹车的人,一个一向稳当的司机。稳当当然不等同于妥帖,但应该基本等同于永远不可能不注意信号灯,或者注意了但视而不见。
所以我想都没想,去头去尾地问他:“你怎么了?”
不指望安欣回应我的任何问句已经成了我的本能,往前回溯的话大概是从师父的葬礼开始。
那时起我逐渐有了和队里的人相同的感受:安欣的不合作是一种无法放任的两头尖锐的东西,他从来不去掩藏削尖的另一头戳着他自己时流出来的血。
人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一定会被周围的人问起,关于行为,关于目的,因为每个人都是需要对照周围来矫正和确认自己生活的动物。某个同类出现自残就是异常,是对整体生存方式的挑战和动摇。要把这种异常消除,或者要找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解释,才能排解自己的不安,才能让自己不受同种伤害地存在下去。
在我们中间,安欣是经常伤害自己的那个。哪怕以我们这个起誓了自我牺牲精神的职业来看,他的频率也超乎正常。可他却很少再被大家问起。我在师父的事之后开始明白,他对他异常的拒绝回答,就是一种拒绝解释,以此反复加深疑问者对自身生存方式的不安。既然不安无法用怀柔的方式排解,那就只能从源头彻底斩断。他的存在感那样强烈,旁人只有通过完全驱逐他否定他的方式,来勉强肯定自己。
这是安欣的割席方式,直接,狠厉,行之有效。我不知道是否高明,但我总是无法停止想象所有人那些拒斥、不安和否认以同样数量的疼痛返还到他一人身上。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幸运又幸福地有过一小段被他归为同伴的时间,就算了解他正是以感知疼痛为生活的必要方式,我依然自作主张地担忧他会不会对此与我有相同的、“正常人”的胆怯。不过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只有我不敢期待任何解释,却一直忍不住开口发起注定悬空的对话。
单方面无法割舍同类关系的人其实只是我。
可是空气柔软地震动了,像三月初的寒风里颤着的雏叶。
“响?响,醒了?你有没有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