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风

【欣响】软体动物(上)

*文盲又在歹毒地写作,已经被朋友说过整段拉胯了,求您不要严苛看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以后脑子清醒了会好好改的!

*虽然和内容无关,但是滑铲祝商老师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平安顺意!商门!


村里那颗很大的榕树,是由数不清的褐色气生干条缠扭在一起长成的。全村年纪最大的爹爹跟我说过,它早于现在村里的每一个人、经历着一个无人知晓的过程长大,沉默地站在那里。所有的时间与人与事都被吸收进肥大的树干中,树皮上数不清的粗粝沟壑全部是它们的刻印。现在,在边缘的两条纠缠曲绕的虬根之间构成的空当中,我看见一个颠倒的世界。

我正处在一个从这棵树上掉下去的时间里。我的脸上方是遮天的绿冠,太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斑斑点点漏进来。我不小心侧过头又转动了一下眼珠,就被那个纺锤形的空洞凝视了。从那里面能看见往那头伸着一条笔直的用灰白的水泥灌的大路,实在太过笔直,它的尽头看起来只是一道线。除了路以外什么也没有,浑圆的天包裹着大路茫茫一片,大概是个和榕树外头相反的阴天。这个世界好像非常非常空,可又让人想象不出什么是欠缺的,什么有必要用来填满它。

和它对视了一会儿,透过那里面我看到一个高瘦的女孩儿挑着担子从后面走上来。乌黑的辫子顺滑轻快地垂着,毛绒绒的红绳嵌在发尾里。她上身被硬挺发白的梅红色短衫兜着,脚下不怎么稳,每一步都像在跑,一扭一扭。担子挤在她身上,两头两个木桶小幅度地打着圈晃。

她的个头在低压下来的天空里显得很小。我的眼睛追着她跑,胸腔和鼻腔里膨胀起一股酸涩。

我反应过来自己知道她是我妈妈。这很奇怪,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好像也从没看她干过这些重活儿。还在外面的我开始犹豫怎么叫她。可她却已经很快地走过我,很快地朝路的那头去了。

我还是担心会有自己害怕的事会发生,纵身一跃跟上了她。

尽管如此,她走得还是太快。无论我怎么往前眺望,我们之间始终隔着无法缩短的距离。她应该是完全不知道后面有我,就这么离开了我目光所及的尽头。在这期间我就看着,依然没法开口喊她,因为我明白现在的我是和她完全无关的人。她不会在前面等我,我承认我也没有勇气试着尽全力去她身边。

所以灰白的路和天之间又只剩下那一道线。


不过方向只有一个,并不需要思考。没走几步,路边突然有个我师父曹闯,站着朝我招手。

他在这儿倒是和我认识的一样,敞着黑色的皮夹克,用老刑侦正大光明打量人的目光平视我。我以前一直有点害怕被师父这么盯着,但其实心里又挺喜欢的。他问我:“李响,你怎么看?”

我好开心能听到这句。准备开口了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师父要和我讨论哪个案子。

结果师父从胸前的内袋里掏出枪上膛,问我:“你怎么看?”

我看,看着师父慢慢地、用力地弯过手臂,握着枪贴着他自己的太阳穴:“李响,你怎么看?”

我逃跑了。路很长,我可以尽情逃跑。


我撒开腿顶着灰色的天把灰色的路往后撇,越跨越远,越跑越快,离尽头那道线越来越近了,所有加速的血液全部涌向双腿。

我看见了,有人等在那里。我看不清他,可是他一定在看着我。他等的是我,只要我能到他那里,他就会对我伸手。


而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这条路再往下就只是陡的。

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我的两条腿已经在被重力往下拖。五脏六腑快于身体的外壳下沉,几乎要掉出框架。我妈我师父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没听见他们声音我也不觉得他们在这条陡路前面,因为、因为只有我会下坠,在忍受着超越人类承担极限的失重感的濒死间隙里我记起来我其实本来就正在从树上下坠——


猛一睁眼。

上方是浅杏色的穹顶,有崎岖的奇怪凹槽。大脑卡壳一样辨认不出这该是什么,只觉得这种冷暖之间不上不下的色调莫名地令人不适。转动眼球的同时发现我有恶心的感觉,随着眼球挪动的每一分毫而波澜起伏。我的头边上是大片让人能联想起呕吐感的模糊的深灰色,明明它只是冰冷,不传达任感情。往后缩了一下瞳孔就能看清楚了,模糊的大片深灰其实是无数道延伸的牛津布斜纹所在的平面。平面有边界,原来它是一张我在近距离看到的驾驶座椅背。而上面是车的内顶。我所在的空间是一辆汽车里。汽车在行驶。我躺着。

“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上学时读的小说里轻飘飘的话居然能这样体验到,细品来好像主要是一种其实可以不用掉下去了的劫后余生与庆幸感。既然如此那刚才的下坠和路和榕树就全都是虚幻的梦。反应过来这点后,在它们的起点之前发生的事一刹那灌回了意识里,和“现在”之间形成一个微小的断裂。

一骨碌爬起来以后才发现这个动作要耗费的力气是我攒不出的。好在我已经完成了它,而背后是椅背完全的支撑,不会一头栽倒。


又想起在刚才,现实里的刚才,断裂前的另一端,我也这么放心下来过。


直直盯着前面对我来说最好。车窗外天气依然非常好,看得出碧空如洗,两旁稀稀拉拉的树好像很久都没有绿得这么新鲜了。堆在路边的枯黄的草垛给太阳一照,泛着干燥的暖烘烘的白灿。

路上车真少,真安静。很久没能这样坐在车子后排的座儿,驾驶座上的背影和上一次好像别无二致。但是这回他开得飞快,我看到的一切都疾速被抛在后面,即使前面闪烁的信号灯颜色是——

“红灯!!安欣!”

下意识对着驾驶座前那半个后脑勺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想起来了,这个名字,叫的就是那个在灰色的天路尽头本会一直等着我的人。


哐唧一下刹车,恶心的感觉又凝结成整块返上来,我试着改变头的姿势缓解一下,把半边脸压在椅背牛津布粗粝的纤维上。

安欣,在红灯前猛踩了刹车的人,一个一向稳当的司机。稳当当然不等同于妥帖,但应该基本等同于永远不可能不注意信号灯,或者注意了但视而不见。

所以我想都没想,去头去尾地问他:“你怎么了?”


不指望安欣回应我的任何问句已经成了我的本能,往前回溯的话大概是从师父的葬礼开始。

那时起我逐渐有了和队里的人相同的感受:安欣的不合作是一种无法放任的两头尖锐的东西,他从来不去掩藏削尖的另一头戳着他自己时流出来的血。

人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一定会被周围的人问起,关于行为,关于目的,因为每个人都是需要对照周围来矫正和确认自己生活的动物。某个同类出现自残就是异常,是对整体生存方式的挑战和动摇。要把这种异常消除,或者要找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解释,才能排解自己的不安,才能让自己不受同种伤害地存在下去。

在我们中间,安欣是经常伤害自己的那个。哪怕以我们这个起誓了自我牺牲精神的职业来看,他的频率也超乎正常。可他却很少再被大家问起。我在师父的事之后开始明白,他对他异常的拒绝回答,就是一种拒绝解释,以此反复加深疑问者对自身生存方式的不安。既然不安无法用怀柔的方式排解,那就只能从源头彻底斩断。他的存在感那样强烈,旁人只有通过完全驱逐他否定他的方式,来勉强肯定自己。

这是安欣的割席方式,直接,狠厉,行之有效。我不知道是否高明,但我总是无法停止想象所有人那些拒斥、不安和否认以同样数量的疼痛返还到他一人身上。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幸运又幸福地有过一小段被他归为同伴的时间,就算了解他正是以感知疼痛为生活的必要方式,我依然自作主张地担忧他会不会对此与我有相同的、“正常人”的胆怯。不过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只有我不敢期待任何解释,却一直忍不住开口发起注定悬空的对话。

单方面无法割舍同类关系的人其实只是我。


可是空气柔软地震动了,像三月初的寒风里颤着的雏叶。


“响?响,醒了?你有没有事?!”


*tbc

【逃猜】【高晓晨×响】铜板护身符

由写作者自己在文本之外又交代点什么好像挺丢人的,但无论是文还是无聊的碎碎念都只是我本人倾泻表达欲的载体嘛,就在属于自己的这篇幼稚的东西后面随便说点愚蠢的话吧。

把高晓晨放在主角的位置并没有出于吸引眼球或者独辟蹊径的打算,仅仅是因为拟物这个题材的限制。我缺乏创造轻松可爱系的拟物奇幻故事的能力,只能一个劲儿地想:到底对狂飙中哪个认识李响的角色来说,李响不该是以一个完整的人、而必须只能以一个物的形式存在于记忆中呢?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其实是一个我在这里试图讨论的问题:李响作为一个人,为什么在这里只能给晓晨留下模糊的印象呢?为什么原剧里在李响死后十五年,没人提起他记得他的程度到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李响身上的悲剧性是这个角色最最吸引我的点没有之一,他从00线如同“安欣的陪衬”一般到21线在他人回忆中彻底的寂静与消亡都是他悲剧性的组成部分,对我来说与其说是原剧的败笔不如说是角色的魅力【啊?

与之相对的就是一路来仿佛吸引了剧中所有角色的注意与喜爱的男主角安欣。总能看到有观众说因为安欣是“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心软的神”,无论好人坏人所有人到了危难时刻都找他,因为他很善良,所有人都知道找了他正义就会得到伸张。会感觉其中隐含、或者甚至也常常看到有观众明说的意思,就是李响不善良(他的那一点善良是和安欣学的),所以他相比之下成了一个没人记得的陪衬角色。

但是总觉得在剧里,那些喊着安欣的名字求帮忙的桥段中,真的是被安欣的善良吸引、希望安欣用善良帮他们声张正义的情况,恐怕没有一半。每一次、每个人的需求和想法都是不同的。而被安欣的善良泽披过的人里,能被这种善良感化的有过多少人,已经显而易见。

所以单说安欣的“善良”在多大程度上真的为他带来了黑白两道的角色的关注和喜欢,我个人的看法和“唯一纯白茉莉花”应该是相反的。

(而至于李响是不是一个“本来很势利但是被安欣影响变得善良了”的单薄角色,我个人觉得在这样紧张的剧情中,还要拍帮老高解围、去菜市场看老高、绑架案雨里和李青对话、甚至摸摸高晓晨的头的小动作,应该都不只是为了浪费时间。)

确实可以说,和安欣相比,李响不够善良。在出身、成长环境、条件的影响下,我想形容李响的善良是“有边界”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刑警,对他来说他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力所能及的帮助范围只能在他刑警身份的边界里。他可以给瑶瑶一块饼干,却不太可能自己去帮瑶瑶找回爸爸。而在这个好人八十一难坏人放下屠刀的世道,在这个剧外观众都会同情老高对瑶瑶的温情指责瑶瑶白眼狼的世道,有边界的善良显得黯然失色并不是奇怪的事。

而我觉得更本质的原因在于,在这个世道,只有善良是不够的,唯有善良是最不会被重视的。老高对安欣说“我要是听你的,我现在还在菜市场卖鱼”,或许就很有代表性,孰轻孰重,高下立判。在人们眼里,善良不再(或许从来也不是)闪闪发光的、珍贵的东西,它只是一块好用的能绑架他人为自己带来利益的美丽外衣。

李响能给出的有边界的善良,应该就是在这个世道上最没人看得上的东西了。安欣能这样被大家看重,也不(只)是因为善良。觉得李响的悲剧可能也正是安欣的悲剧,在这个纯粹的善意被人轻视的世界,安欣身上本该最为人称道的特质,只为他带来了最糟糕的回馈。


结果……这些想法都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仅有的观点展示x被我匆匆硬塞进了老高对他儿子说的那段生硬的话里,用朋友的话说就是好像“变成了老高的个人观点(而不是我的观点)”🙉🙉就成了一篇不知所云的东西。也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目前写作水平的局限和极限,真想成为一个能写得更好的人啊……

在评论区看到这篇牙牙学语一样的东西能抛砖引玉一般让老师们产生自己的想法和感触,留下远超它本身水平的深刻又优美的评论,是我和它十分的荣幸。

真的很感谢从头到尾忙前忙后(还很贯彻游戏精神)的主办方商老师、做出绝顶美丽的宣传海报的酒老师、还有每一个百忙之中写出了这样高质量响右作品的老师们。现在想起来,这次活动都是我这个夏天最难忘的回忆。

响门大逃猜活动账号!:

by:@燕子风 


   

  拟物


   

  


   

  阿泰带来的女的俯身坐在我的机车后面,胸脯贴着我,双臂蹭过我的肋骨扶着油箱。离面对面才过了十五分钟我就已经有点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她的头现在被头盔套着,我回忆她是长发短发都勉强。好处是我的头也在头盔里,挡住了大部分呛人的香水味。这些女的全都穿着差不多风格的衣服,化着掩盖她们样貌普通这一事实的妆,可是正因为她们所有人都化,所以所有人在一起又都相互之间无人突出,简直回到原点。我身后这个好像是去别的省读过一个什么音乐学院,之后又准备凭着她爸的捐款到国外哪里留学,已经定好了。她爸是搞代理发家的。我也忘了哪些是她自我介绍时说的,哪些是阿泰对我说的。勉强自己收取这些无聊的信息并把它们塞进脑子是因为我要成为一个能帮上我爸忙的人,这种关系网情报我得能记就记。


   

  


   

  因为前阵子的雨下干净了,今晚的天气难得有点风凉。他们都已经在往山道的方向跑了。我恨不得能超过去拦下他们,揪住他们的耳朵好好问问:我们好几个后座都载着人,这种情况去山道到底有什么意思。但他们一个两个都撒欢一样拉着声浪往前冲,我有没有意见看起来根本没有人在乎。我只能推动把手跟上,加快速度,把门口摆着太阳伞和塑料桌椅的饭店、拴着吠叫的狗的五金店、黑夜里泛着灯光成分复杂的液体正慢慢流到路面上的汽修店全部刷刷抛在后面。我已经开始暗暗期待这个夜晚可以尽快结束,所以现在一点口舌也不想浪费。可是后座的在不停地跟我没话找话:“太刺激了,我还是第一次坐摩托车兜风!”同时擦过我头两边的风声甚至盖不了她隔了两个头盔的说话声。我今晚第无数次为自己把好端端一辆仿赛骑过来就为了放这种人在后座的浪费行为后悔。


   

  


   

  得益于此,刮过山上第一个弯道时我都不得不比平时减速很多。本来优美的流线型车头毫无美感和快感地划了个圈的同时,来自后面的贴缠着我身体的力道居然还能变得更紧。


   

  “哇啊!”我听见她从喉咙里酝酿出一声毫无破绽的惊呼,“这太危险了吧!”


   

  “危险什么?害怕就下去。”


   

  “不用不用。你们这样骑,从来没出过事呀?”她大声问。


   

  “没有,”我一边又划过一个弯,一边告诉她,“我才不会出事。”


   

  “好自信噢!别告诉我是你脖子里挂的护身符会保佑你?这么有用?”


   

  再往上的山路会真的开始陡起来,前面的那帮人还带着那些女的玩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群不要命的家伙。


   

  我在说话的同时试图向前集中精力:“我带护身符,你怎么看见的?”


   

  “就衣服领子里,很明显啊。”她手臂又上下动了动,拿手肘内侧蹭我的身体。这个不知轻重的动作点燃了我的怒火。


   

  “你黏着我干什么?”


   

  “因为好可怕嘛。”


   

  “我没说这个。”我感觉到她身体一僵,“我在说,他们后座也空着,你光黏着我干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嘛。”看来她自以为找到了一个聪明的回答。


   

  “你什么意思?”我问,“是我看起来好欺负的意思?还是我对你有好处的意思?”


   

  夜晚的山里蛐蛐叫得异常响亮,聒噪得让人心烦。


   

  “今天实在是太热了。”我懒得等她的辩解,在半山路握住刹车熄了火,把她的双臂从我身体两侧拨开。


   

  


   

  我的护身符里有个男人。


   

  我跟谁都没提过这件事,毕竟根本无从启齿。


   

  我自己记忆非常模糊,但反正我小时候多灾多难。听说真的差点没命了的经历不止一次,好像都不是天灾,是人祸,不开玩笑。这个护身符,就是我快上初中那年出了事后,我爸特意去外地的庙里请了给我挂在脖子上的。


   

  那时我就发现它有魔力。在手心里握住这块暗黄色的锦囊,会有奇妙的气氛顺着触觉蔓延开来传达到我周围。常常是声音:“晓晨真聪明”,“别怕,啊,马上回家咯”,“有什么话好好说,咱别为难孩子”……语气有种故作的老成稳重,但音色好像是年轻的。也会有触感,他重重地摩挲我的头,手掌又大又宽,还用让我坐在他手臂里的方式抱着我,这时候我是一个小孩子。我的头正好靠在他下巴附近,闻到一股便宜的本地品牌肥皂的味道。这些感觉是一个整体,化成一个完整但看不见形状的人的气息萦绕着我,释放出保护的、安全的信息。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我也一惊,但并不吓人。


   

  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并没有接触过这种人。不是说我缺少被人抱、被人夸、被人安慰的时间,相反我正是被包围在以这些形式呈现的爱里长大的。我妈妈的爱像雷一样严厉,爸爸的爱像雨一样细腻,看着我长大的姑姑、还有叔叔们和我周围同龄的兄弟们都像云一样贴心地环着我。我是强盛集团高家的独子,是京海最灿烂的太阳。我们高家人的高是高高在上的高,赋予我的全部都是最精致最完美的爱,没人屑于去嗅低到尘埃里的东西。


   

  但是握着这个护身符,我感觉雨后天晴时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在我血液里流动。我不可能贪恋这个,只是觉得新奇。廉价,粗鄙,又很真实具体,哪一项都和我平时天天接触到的人和事不沾边。


   

  这个男人肯定不是我那个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死了的亲生父亲,我对那个人还没到全无印象的程度。问题就在于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完整得不像幻觉但又在我记忆里完全找不到的男人是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真的存在的人,他如何缩在这个小小的锦囊或者符里,电影和小说中的平行宇宙、时空回环、灵魂依附,哪个才是让我感受到他的原理。


   

  


   

  感觉应该他是个很好的人。


   

  


   

  可话又说回来,我不喜欢好人,更不喜欢被称为好人。


   

  我在初中的时候每天都对学校老师和课本里的仁义道德厌烦至极,无论见到什么都想要反驳。更也许是因为有过差点丧命的经历,我那时很乐意去想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意义类问题。要是敢去和我妈探讨那就会招来一顿臭骂,她对一切虚无缥缈的话题都有种仇恨。但是我爸永远会理我,一如他在最初成为我的家人的时候那样,用他耐心轻柔的嗓音,给我展示京海最强大的男人身上令人向往的智慧。


   

  


   

  “好人,什么好人。”我爸高高举起手里的杯子,尽管那里面根本就是橙汁,“晓晨啊,当好人是要求你自己有资本的,别当好人,本不够厚。


   

  “晓晨问什么叫好人啊?就是会一直给别人带来好处的人。那个,那个安欣警官,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救过你命的。哦哦晓晨记得啊?记得的话你看啊,那样的人呢,就叫好人。是真的一直给别人带来好处的人,别人在他眼里都是活生生的,不是他的工作对象,和那些天天忙来忙去的警察不一样。那些警察不叫好人,晓晨,他们只是在干自己的工作而已。他们做的事,可能今天还对你有好处,明天对你就没好处了。那个安欣不一样,你这一次你是被人欺负的,你找他,他帮你,下一次你变了个身份,你可能是找他合作了,他还帮你,他觉得你跟他是朋友。这种时候他不是个警察。这种人怎么能做警察呢。警察眼里只有什么受害人嫌疑人证人,对他们来说人就分这几类,多了,凭他们的脑子,他们才处理不来。什么好处什么朋友,警察这种头脑简单的东西,是想不到的,也给不出的。


   

  “为什么别当好人?晓晨你想啊,我们不说很例外很例外的情况,就说普遍的。你给别人带来好处了,那就是你给自己带来坏处,对不对?利益这种东西,总是有限的,此消彼长啊。安欣,他为什么能一直给人家带来好处?因为他不在乎他自己的损失。晓晨,这种人,是因为自己拥有的足够多了,他自以为他损失再多也就九牛一毛。他不是凡人呐。我们是凡人,我们自身难保,当不了给别人好处的人。”


   

  我被我爸一通高谈阔论说懵了,最后问了一句:“那爸,你是好人吗?”


   

  我爸低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橙汁,咧嘴朝我笑了:“我当然不是。爸爸是凡人,凡人没什么不好。一个让你觉得他是好人的人才不对劲,很可怕的。”


   

  “那要是有人,什么也没帮我做,只是一直让我觉得我被他保护,他是个好人吗?”


   

  我爸摇头:“晓晨,你还是不明白。感觉是最不靠谱的,可能明天就会变了。我们做人要看利益,只有利益是不会变的。”


   

  饭桌上烤肉和红酒的香味非常浓烈,我暂时把阳光下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抛在脑后了。


   

  


   

  在我把那个学音乐的女的扔在山上那天过后没多久,京海就出人意料地在气象新闻里入秋了,比往年早了将近半个月。后来我和她又在好几个派对上见过,她每回远远地看到我就会躲开,这正合我心意。炎热的日子每天都在平常地继续。


   

  我只是没想到,我人生的秋天,也会在今年过早地到来。


   

  


   

  招人烦的穿制服的人时隔多年又开始频繁来我家拜访,有时还多了穿西装别红徽章的。越来越多令人不快的事环绕在我周围:我看不懂的爸爸、姑姑和叔叔们的祈祷、叹息、手忙脚乱,还有角落里如影随形的阴恻恻的奸笑,不知道来自谁。我越来越多次掏出挂在脖子里的护身符握在手里,想要再感受一下被青草和泥土包围的踏实,曾经厚重的气息却逐渐难以被捕捉。


   

  我开始不理解,我究竟是被什么抛下了、为什么被它抛下。本该成为京海的太阳的我现在卡在这不上不下的半空中,如此不安。当我突然发现我有可能不会永远被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时,我低头,看到地上并没有能接住我的东西。


   

  


   

  也正是在这浑浑噩噩的期间我慢慢想起来了:我的这块护身符带给我的这种不被称为“好处”的、廉价但踏实的感觉到底叫什么。它不会带来利益,也不出于谁的工作职责,一点用也没有,不值钱,大概它就是因此而常常被人忽视遗忘。我上一次见它是在小学课本里,它叫善意。


   

  


   

  最后,我在一个平凡的阴天早晨无知无觉地被陌生人突然袭击受了重伤,醒来之后看见的是好多年前我爸举着高脚杯在饭桌前跟我描述的那个给我们带来好处的“好人”,他身后还跟了穿西装别红徽章的人,举着摄像机。


   

  我爸说得没错,一个人真正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好人,只会给他自己带来坏处。他应该和我爸年纪一般大,看起来却已经被他对别人挥毫的施舍耗得油尽灯枯。我本来想损他几句,就像我爸一直对这帮警察做的那样。但他率先开口了。


   

  


   

  “晓晨,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他声音里的情绪很低沉,表面听上来好像对我很亲切,但其实没有一点感情。我躺在那里任人宰割,手脚冰凉身体迟钝。护身符不在身上,应该是在我做手术时被取下来了……


   

  我才反应过来,无关紧要的护身符在这个时候居然会闯进我的思绪。我能感觉到,原来是安欣古井无波的声音正在把我护身符里的那个男人勾连出来,力量大到甚至把我的一部分也给拖出来了,暴露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


   

  


   

  我回过神来,安欣已经在用轻快的“谢谢配合”结束我们的对话,我想我的样子在他们眼里一定很难看。更难看的是,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安警官,”我说,“有个人……他很像你。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了,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本来以为这个人是我想象出来的,但从刚刚开始他越来越清晰了。


   

  “他应该也是我小时候见过……和你穿一样的衣服,抱过我,肩膀很宽,我记得在不知道什么车上他陪我玩了很久的算二十四点。后来我十二岁的时候被绑架那一次,还是他,好像穿着雨衣站在我对面,高高的,朝我这里伸手,一直安慰人。


   

  “他也许和你一样是个好人,他救过我。安警官,那个人是你吗?不是你的话他是谁?”


   

  


   

  我在说完之后不小心瞟了一下他的眼睛,早春没有完全融化的冰川倏地淋了我一身。


   

  我和很多警察都对视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害怕。我突然理解了我爸的话——反方向地:安欣这个人就独特在他面对我们的时候,有时并不是一个警察,就比如现在。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常常威吓,但不可能去私人地憎恨不穿制服的人。此刻他却正散发着冷若冰霜的憎恨,指向的不是一个躺在病床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嫌疑人或者证人,而就是我本人。现在的安欣让我想起多年前一个叫陆寒的警官瞪着我的样子,他们都正在狠狠地压抑要把我撕成碎片的强烈欲望。但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年老力衰的白发警官带给我的恐惧是当年的陆寒远不能比的:一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把只是问了他几句话的我撕成碎片,没有理由的事最值得恐惧;二是他不像陆寒,他在告诉我他真的能把我撕成碎片。


   

  但总之我马上明白了,他确实知道答案,而我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回答,我本就不该问这个问题。我现在只希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甚至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五秒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站起来转身了。


   

  


   

  “他和你没关系。”直到他走到病房门口,这句话才传进我耳朵里。


   

  


   

  


   

  ——————————————————————


   

  【课后习题】: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呢?


【欣响】迷墙(下)

*嬷嬷之力已经续到九月,但是羊尾,别看

*波澜万丈ooc答辩袭来,向安景观李景观以及点进来的各位朋友都道个歉,我知道烂,我也很崩溃

*所以很感谢每一个阅读和评论的朋友



“安欣,你要怎么救我呀?”

李响眯眼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神圣背影身周光点斑驳的轮廓,戏谑的口气好像是在工作之余和同事聊别人的家长里短。

自称是神的白发男人鸦黑的大衣吸收了所有的光线,看起来比天花板上那盏频闪着的圆形日光灯温暖多了。原本绕着无机质的死白色灯光扑棱的初秋的飞蛾,仿佛感召到有神降临一般,安静地拢起翅膀躲在了一旁的角落。

单人宿舍是李响刚进市局开始就一直住的那一间,做了支队长也没搬过。户型简单,卫生间很小,陈设全部都很老旧,只有最基础的马桶淋浴洗手台,瓷砖之间的每一条缝都总是被李响打扫得干干净净。若是要两个人一起挤在这里,一定会显得非常局促。但现在李响仰着头,一上一下的错落竟带来一种正好填满了这个空间的错觉,令人舒心的错觉。

 

“师父的事,赵立冬的事。六年前你难道会不叫我去跟?

“要真觉得能有办法回头,你早就去做啦,还有事没事跟我说那么多,对不对?”


被用哄小孩的语气揭穿了的神在背影里不服气地抖了抖,晃动的光点在黑大衣的反衬下金灿灿的,像蝴蝶振翅时掉落的鳞粉。

“你开口求我就是了。”

 

“你今天……说谎了呢。”李响不理会,若不是卫生间四壁能放大他吸鼻子的声音,会让人还以为他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说什么去纪委,还作证,安欣,你知道什么呀。”

 

 “我早就说过,安欣也是会说谎的。”神黑色的背不像一堵墙,而像一片纸。


“用不着,”李响兀自摇了摇头,往自己的脚前面看,声音也沉下去,“你用不着为了这种事就说谎,也没用。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走得完。”

 

“……你自己??”金色的鳞光嘭地飞舞起来,像被这个词瞬间点燃的张牙舞爪的火焰,“李响,你凭什么说这个话?”


“什么凭什么……”


“你知道吗?我救过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神的声音随着身周的光点在抖,花白的脑袋低得快看不见了。

“在京海,所有的人,一有事就喊我的名字。要见我,要我帮忙,要我救他们,要我给他们实现公平正义人道。我真的救了他们每一个,每一个……已经很久了,我不用来到他们面前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用自己去行动就可以实现他们的祈求,所以我就变成这样了啊。

“可是只有你!李响!为什么我没有救你!为什么、只有你从来没有向我求救过!你一句话都不对我说,明明你比谁都痛苦,明明你根本不想做那些选择,你一点也不想这样过……你就只是看着我,那样看着我……可是零六年的安欣,什么都不懂啊……”

 

 “安欣,安欣。”

李响闭了闭眼睛,把惊愕和混乱全部关进去。再睁开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全部关爱与眷恋的感情向对方释放出来。

“没事的,安欣,你已经救了我了。你一直在救我。”


“什、什么?”

无数的金色光点扭曲旋转起来的力道刮成一阵风,张开来扑满了整个小小的卫生间,李响落在额前的发丝几乎都要飘起来。这确实是只有神才能拥有的力量,他终于不吝转身要向李响露出白色后脑勺和黑大衣反面的真容。

然而转过来的脸上,表情却一点都不像是神会有的。如此急切,如此恳求,反过来像一个需要谁来拯救他的无助的小孩。李响并不为此惊讶,毕竟这就是他所习惯的。推门闯入颤抖着说要自查的安欣,听说了李响老钢铁厂事件的口供后第一时间赶来质问的安欣,被所有队友排挤责怪视为异类的安欣,面对漩涡一样的一系列莽村案子东奔西走的安欣。安欣永远会去勉强自己承受别人望而却步的孤独和压迫,这一点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让李响觉得触目惊心的是这个自称神明的安欣的容貌。他很早就能直觉对方并不是真的上了年纪,但是此刻映入他眼帘的白发、过分瘦削脆弱的佝偻身体,对这张并不显苍老而尚且壮年的脸来说突兀得超乎他的想象。

也许是神为了向众人散播福泽而从自己的身体里掏出的代价。

他忍不住:“安欣,你现在多大岁数?”


“李响!!”


多大岁数的安欣确实都还是安欣。

“……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响笑开了,“会想着我要是能逃就好了。日子是真熬啊,根本看不到头,往哪儿走都发现自己还在深渊里。我躺在床上,看着明明窗户外面太阳升起来了,却觉得一点光也没有。我想逃避,想请假,想辞职,甚至想一睡不醒。”

李响手肘用力把自己从洗手台上撑起来站得高一点,改用腰靠着,“但是我又会想你,安欣。你就在那儿,背对着兄弟们,垂着脑袋谁也不理,又善良,又大胆,又轴。”

“你真好呀,安欣。”李响伸出手,去抚摸那些闪烁的光点,又去碰碰白发神明的脸颊,不过理所当然地没摸到实体,手还穿了过去,“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只要有你在,京海肯定能好,就算现在不好,那将来也一定能。你还在呢,我也不能逃,不能错到底,我还得做点好事,有的事儿只能我来做,是这样吧?

“你看,你每一天都在救我。你的存在,你的一举一动,对我、对京海,全部都是黑暗里的希望啊。”


神听了只是瞪着他,缓缓地摇头,又摇头。李响看见他挤着颤抖的嘴唇,脸颊两侧的肌肉都咬紧了。


“神在我这儿哭的话,掉下来眼泪会不会变成下雨啊?可别把我这宿舍给淹了啊。”

 

李响又抬起手掌要去覆上那头干枯的白发。还没等他的手指穿进光影里,那一切就好像一个巨大的七彩泡泡被轻轻一碰,在空气里瞬间无影无踪。

李响轻轻地笑了两声,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几周之后,李响真的看到他身边的安欣头上生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枯萎的白。他想起那个颤抖的神干瘪的眼眶里要掉不掉的眼泪,一瞬间感到揪心,又转念一想,觉得没什么好难过好遗憾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真的曾经一度担心安欣在未来会变成这样,孤立无援。那时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没有成为好警察的、陷进烂泥的今天。现在,此刻,安欣已经开始一点点走进那个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孤独的神。他反而觉得这一切都不好但也不算坏了。在京海在这世道上无奈的东西太多,站稳脚跟都太难,他们这样都能下定决心走自己选的路,那就一定走得完。他不知道将来的安欣还要经历什么才能达到那样,但是如果他们坚持不下去,那就不是他安欣、同样也不是他李响了。

他和那天晚上一样伸出手去摸安欣的白头发,被清脆地一把拍开。

看吧,果然无论在什么时候,安欣永远就是安欣。


 

“你说,”李响坐在他的宿舍里,专注于把手上的信纸折成合适的形状放进信封,没有回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也知道问你不合适,你不能说的话就不用回答我,但是你好像是从很久以后来的嘛。”

 已经入冬了。京海的冬天一点也不爽快,雨和雾如影随形,拖泥带水,湿寒入骨。今天回局里那会儿又看见安欣捂着胳膊,这个时候他可能补觉也难睡着,会去翻翻案卷查查监控。张彪带着小孩们忙前忙后好几夜了,但他会照顾人,自己也爱享受,泡面和热水肯定管够。小孩们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的时候,踩过雨水的鞋底摩擦在支队办公室的地板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声音越聚越多,三两句抱怨,七八句交换成果,最后是互相打气。

尽管知道春天就在前面了,对李响来说冬天的夜晚还是太冷太长了一点。他只是稍微有点不耐烦,但并不害怕。


 “你说,现在整理好的这些证据,将来会有给赵立冬这帮人定罪的一天吗。”


神有点惊讶李响是怎么能发现自己悄悄过来了的,他小声嘟囔:“不是证据,是你。”

 

李响晃了晃脑袋,没有听清。


神又用他威严的语气命令:“你去睡一会儿,好几天没合眼了。”


“也对,”封好的信被摩挲两圈,稳稳地放在挂起来的夹克内袋里,“没别的事能做啦。”


李响冲了澡换了衣服枕着手臂躺下,依然看到边缘模糊闪烁的人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真该给你配身黑斗篷再拿个木杖。你这样我怎么睡?”


“你睡,我看着你睡。”


李响噗嗤一声:“年轻的时候老一起出外勤盯梢,没看够啊?


“没有。”神停顿了一下,然后答得很快。

“那时候你在我副驾驶睡,我开车,光顾看着前面了。

“你睡吧。你就睡在我旁边,我开车带着你,一起去抓坏人。到了地方你就算不醒也没事,你喜欢懒床,我知道。我把坏人抓住,然后再开车送你回家。让我送你回家吧,你一觉醒来,就到了。

“响。”


神的意志总是真理,只要他想,就算被他盯着看也能顺利睡着。李响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外空无一人。



启程的那天,李响在等人。

千禧年时他们总是互相等待,特别是在搭档群访的时候。他等对方问完细枝末节,对方等他走完例行公事。后面六年对方等他多些,等他说出一个应该要给的答案,等他回头一起走上正轨,重新做个好警察。

过去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在幕后不停地转,而在意识的最前方有两句非常重要的话,一定要在人来的时候传达出去。没关系,他的精力非常集中,毕竟现在是千禧年之后少见的,他在等对方。

身体的痛苦好像超过他能承受的范围了,一捧清泉一样的声音又把他从混沌的等待中唤醒。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很高兴地看到了所有时间里的安欣出现在眼前,愣头愣脑,慌里慌张,总是在对抗着什么,忍耐着什么。他正在极速衰减的视力里既看见未来的神身周金色的光点,又看到二十五岁像撒娇的猫一样黏着他的小刑警。

他把话和信都递出去了,然后想到,这六年安欣在等他,现在他也在等安欣,他们要等待对方一起做的,其实是完全同样的事。他们都等到了。


所以最后的眼泪应该只是出于满足和不舍。因为能和你相遇,能和你一起直到最后都凭着勇气去走完自己选的路,对我而言实在是——

非常、非常幸运的一生。


*end

【绿槐闻新 | 17:00】团圆饭

上一棒:@多情剑 

下一棒:@小于 


*并不是一个故事,内容和行文都很创人,慎入

*如果您坚持阅读那非常感激,我知道很烂,有意见想提的话请尽情但温柔地😢




“安欣。”

我不用低头,就知道是支队长站在楼梯下叫我。

 

支队长是几个月前刚刚由代理支队长转正的。人事任免通知宣布下来那天首先只有张彪表现得挺热情——他这人对这种事一向热情,然后那几个和他关系好的同事以及后辈们才跟着起哄鼓掌。我猜那天他们可能在张彪的怂恿下以庆祝为名出去搓了一顿。当然那和我无关,不会有人出于扫自己兴的目的来叫我一起。

 

张彪当面都评价过我好几次“不合群”,对此我无所谓。在师父走了之后我一度有点想反问他,所谓的“群”到底指什么。昧着良心不敢挑破真相的人聚在一起抱团取暖,好像就能仗着人多势众来用彼此之间其乐融融的气氛掩盖他们所正在逃避的现实。如果非要舍弃一些正常人明眼可见的正确道理才能让自己获得随波逐流的资格,那么“不合群”就是一句夸奖。

 

由此来看,毫无疑问,我们支队长就很合群。不仅如此,他还当这种人群的领头。他一向擅长往这种掩耳盗铃歌舞升平的地方钻,我在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从支队刺头到街边混混,哪个都对他服服帖帖。

但是“擅长”和“喜欢”好像终归不太一样。他随波逐流获得的东西跟张彪他们是否相同,我实在看不懂。他总是笔直地站在所有人正前方,像被他们簇拥着似的。他们都喜欢唤他,理直气壮地喊他哥,喊他队长。他半回身转过头,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注视着声音的来源,一脸随时等着能给他们拿主意的表情,给人一种好像一切都在他们唤他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错觉,无懈可击。

太过无懈可击,显得他从来都不会有向那些人索取的需要。这很怪异。

人之所以会把自己安放在和他人一起组成的群体中间,是因为他们能够相互需要。这是在我那糟糕至极的青春期中被世间的一切抛弃找不到容身之所的那段时间里,安叔和我彻夜促膝长谈告诉我的道理。当时他说他需要安欣作为一个孩子好好被他养大,所以说服了我放心地留在他身边。后来我工作了,天天面对很多嫌疑人证人爱憎牵挂的眼睛,越发能看出这道理踏实好用。现在放在他身上,他根本没有呆在那些人中间的理由。连对这一点都没有感到异样却享受着他护佑的人,向我作出的责难必然毫无价值。

 

毕竟那些人中大概谁都没察觉到过,宣布他转正那天,在他们的掌声哄闹里,他突然转头望我。

 

那时他的眼神就和现在很相似。

 

现在,已经干了几个月正式的支队长就站在楼梯下,我面前。

“安欣,大家伙儿在楼上弄了个火锅,说今天年三十回不去,好歹兄弟几个自己也吃顿团圆饭。”

 

步梯在建筑物的背面,再往后就是河和树林,没有灯也没有车经过,和过年还在热闹运转的市局相对照就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照着他脸的最主要光源是大大小小的房间窗口还亮着的灯。他仰头对着我,线条过于板正硬朗的面孔藏在半明不暗的幽白的人工灯光里,说话时呼出的一小团一小团白气隐隐约约,看得我竟一时对他的年龄和性别感到模糊。没有人在看自然频道动物纪录片的时候会去想一只离群迷路的幼崽是雄是雌,他现在就好像站在让人丢掉这种意识的界限上。

 

“说着团圆饭那安欣同志也不能缺,就支使我找你来了。走吧?上楼吃火锅去?”

吐露的分明是如此强势但周到的领导者的话语,只是那双眼睛出卖了他。一对葡萄似的,泛光的,转动的球体。我几乎要迷失在这种被暴露出的脆弱里。

 

京海这个地方冬天也多雨,今天大过年的,照样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丝毫没有春节该有的瑞雪丰年的经典图景。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只能看到水滴黏在因寒冷而凝雾的窗户上,从为了装点氛围而新贴上的大红色窗花后面往下滑,无聊到滑稽。入夜前雨总算停了,剩下潮湿的空气混着阴森的冷。球鞋踩在钢铁做的步梯台阶上,还有一点滑叽叽的。

我们一上一下站在整个市局的背面,他身后延展的水泥地的坑坑洼洼里积着雨水,在墨汁一样的黑暗里泛着晃眼的白光,竟成了最亮的东西。

虚假的反射,虚假的深度。那么小的一块一块,不是湖更不是海。明明知道由临时拼凑的谎言积蓄而成的水塘到了白天就会在日头下丑陋地干涸,只可惜现在周围足够黑,它们就显得足够不容忽视,让人看着心悸。

 

那天他越过他的人群把目光伸向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多么可笑啊。回归正途的唯一一条路我早就给他指过:对我说真话就行。我没想通这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困难或者阻碍,可他就是不做。我问他要理由,他给出的尽是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还倒过来在人情世故上指责我一口。

不止一次地向他伸出过援手劝他讲真话,我已经仁至义尽,和师父两个人一起往我心口用力捅了一刀的是他。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走我指的路,那他还作出一种迷途羔羊的眼神看着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那反着光荡漾的、好像再轻轻一推就要溢满而出的,到底是出于什么呢。

 

浅潭里的水波看起来摇动得厉害,让我确信他对我说的什么大家招呼我吃火锅,应该只是又一句新增的谎言而已。那些头碰着头热火朝天聚餐的家伙对我的态度倒也不至于到抗拒加入的地步,但无论是我之于他们还是他们之于我,都绝非什么团圆饭不可或缺的伙伴家人。我知道我们都无意彼此否认对方的人格,但仅仅是同处在这个神圣不容玷污的岗位上却无法百分之百志同道合这一点,就能让我们彻底划出分割的界限。我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任何人情温存,什么同事战友间的情谊本就是变幻莫测的身外之物,我为轻信它付出过代价了,就不必留意,不再需要。

 

所以我回答他:“用不着。你们舒舒服服打边炉,那值班该干的正经事总有人得干吧。”

 

“说什么呢你。又不是离了你不转,不能安排别人。”

 

通常人被戳了第一反应是愤怒地回击,典型的例如张彪。而堂堂支队长会像一只泄气的气球一样肉眼可见地迅速瘪掉。我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不同于没有归处而理所当然出现在这里的我,他那大年夜有家不回的行为,对于他要构筑的支队长外壳来说是小小的一块砖。很平常,但不能缺。为了一些荒唐的表率作用,正当性,或者什么合法性,总之过去的一整年他没有在一天法定节假日里休假过——我清楚,毕竟我也没休。他可能不了解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壳在旁人眼里有多徒劳可笑。在他抛下我而融入了的那个世界里,什么样的努力都无法抹消一个过于年轻的、没有经验的、说过谎话的人急匆匆坐上这个位置时的龌龊。

 

噼噼啪啪。离十二点还早,已经可以听见远处按捺不住的爆竹声交叠响起。

你到底在图什么?

这个问题,我在过去的一年多问了他好几遍。在把过劳昏倒的他拖进医院又拎出来的后排车座塞满中药西药的清晨,在他又一次撇过头拿仁义道德搪塞我追问的午休。现在在这个和大年夜完全不相称的寒凉的楼梯口我又想问,但我在大红色的杂音里咽下了。

明明没有人盼着我加入的团圆饭,已经在那里安身的你这样仰头祈求局外的我,到底在图什么?

我猜如果我问了,他会不高兴地说出队内团结之类的蠢话来。老钢铁厂师父的事情过后,他说这种蠢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蠢话之所以是蠢话,就是因为它既不是问题的原因,也不能成为问题的结论。希望他的脑袋还没有被腐蚀到以为我抓不住他每次说这些话时的动摇和闪躲。

 

但是我发现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和张彪那些人不同,我还是从来没有看明白他过。两千年的时候是因为我以为没必要去明白,那时我们天天肩并肩地朝前跑,从来用不着面对面。只要和在他一起,就算要前往的是地狱我也可以安然奔赴。我想当然地认为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的我们无需向彼此确认,我们肯定拥有同样的眼睛。所以被背叛可能就是我为自己天真的信任付出的第一份代价。我从一个找到了同伴的美梦中醒过来,学会了漫长的夜路只能一个人走,真相我只能一个人来追。

不再和他绑定的我试图通过观察给他下一个判断,以便打包分类到随便哪一种我自己以外的人里去。可他是什么、图什么、要做什么,总是超出我的认识范围。明明已经被簇拥在高朋满座推杯换盏中,却转身潜入寂静黑暗的世界的背面来找我说话。却明明伤害我拒绝我的是他,却还要偷偷露出一副向我求救的表情。

既然说了我们要分道扬镳,那又为何如此地不彻底。

 

“不用,你们玩就行,我还是一个人过年比较习惯,从小就这样。”我很真诚地俯视他的脸,“正好我也有事做,你们在楼上放心吃吧,合适的。”

 

说完这话我就该下楼,去做我本来要做的事了。但是现在我不想走,这会显得好像逃避和拒绝交流的人是我一样。我才是被扔下的那个。支队长应当、必须再对我随便说点什么,我要等着亲自听到。我不要就这样被他放过,也不要就这样放过他。

所以我往下踩了一个台阶,稍微站直身体,继续盯着他。

 

“......一会儿。”不出我所料,他确实会开口。

隆冬的室外太冷了,所以他声音打着抖。

“一会儿,等春晚敲完钟,你来我宿舍。我下点面给你,”他看起来像个千禧年里向师父汇报情况的毛头小子,“一晚上没吃饭吧,哪行啊。”

 

他对我说的是一句邀请,所以既不是真话也不是又一句的谎话,这让我稍微有点感激。除此之外我没有多余的感想,只是莫名地,感觉某一个支撑自己的部分被确认加固了。

 

“可以,李响,如果你不怕我问你师父的事问个明白的话。”

 

这是一句在平时行之有效的威胁,足以让胆小鬼落荒而逃。但今天是过年。他的肩膀松垮下来,还顺势抹了一把脸。我在黑暗中又一次捕捉到了他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就这么答应了他。

 

此刻距离我能够再次地、永远地和他并肩而行,还差了三个冬天。在那之前我可以以一种貌合神离的姿态,尽情去怨恨一个还会说话还会动的他。而那样的日子对我来说究竟是痛苦还是幸福,后来我一直无法下定论。

不过此刻我看向他的眼睛,能够确定的事只有一件——

他是那个没有容身之所的人。

【欣响】迷墙(中)

*怜爱自推产物,我的嬷嬷之力一触即发!极度ooc致歉

*含有因为本人能力局限而在之前毫无铺垫的离谱设定



“站起来,”李响第四遍对自己说,“站起来。”


刷啦啦从花洒倾泻而下的水不知何时好像演变成了刚才那场暴雨的延续。


带队从莽村回到局里之后他随手抓了个新来的小孩儿,交待说淋了雨他先回宿舍冲个澡,有人问起的话说他马上回来就行。

本来也确实是马上的事。前面在莽村,武警开枪后他那么久的愣神实属不该,可他花几秒就已经把自己调整回那个总负责现场的刑警队长状态了。回宿舍真的就只是冲个澡稍微暖和一下身子换身干净衣服。毕竟既然死不了,那这个时节还染上感冒就只有得不偿失。


但是现在他赤着身跪坐在淋浴间狭小的角落里,脸和臂膀无力地贴在光滑的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了的瓷砖上。花洒里喷出的热水噼里啪啦打在他的后背上,明明是妥帖适宜的温度,却逐渐失去了缓解疼痛的作用。

疼痛。莫名其妙毫无理由的疼痛是在他方才正冲掉肥皂泡的时候突然击穿他的。他支撑不住地向地面弯曲,但其实那对他来说本不算尖锐到无法忍耐。它只是把他黏在那里,一呼一吸之间都在给他增加不可名状的负担。


从命案闹出了绑架案,然后又闹出了人命。受害人是建工集团总经理的幼子。无责任能力的嫌疑人被当场击毙。从动机到过程都疑点重重,村人整齐划一的起哄与妨碍执法的态度更是明显有备而来。得尽快回去向局长他们汇报情况,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浪费了。


首先要站起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膝关节先使一点点力气,带动脚底板、小腿和大腿,顶多需要手撑一下地面或者墙面。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不用耗费太大的力气,他只需要站起来。动一下,一下就好,之后会很简单的。

“站起来。”他第五遍对自己说。


“这里没有别人看着,你不用站起来也可以。”

无中生有地,在水汽中又添了一层模糊的声音不真切地降临。


这不是有你在看嘛。李响知道他该轻快地挑出话里滑稽的矛盾这样回嘴,他只是找不到发声的位置和开口的力气。


“哭出来也可以,你有资格哭出来。你太过苛责自己了,明明是那些人的错。”


“那些人……李青今天一开始、没认出我来……”

李响终于开口,他咬字之间带着令人听了心颤的急促的抽噎声,分不出那究竟是出于哭泣还是呼吸。

“他看我的眼神、和看那些人一模一样……

“李青打小,就是不会说谎的……所有人都笑他……可我们这些小孩闯了什么祸……大人要问、就只信他说的……

“他只说真话。他看我的眼神,那就是真话。

“让批准继续动工的电话,是我亲自打的……那些人杀了他爹,还在逍遥法外打如意算盘,我已经跟着帮他们走下一步棋了。‘那些人’,李青看得透——

“我早就是‘那些人’里的一份子了。”


“不是的,你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你这样痛苦,你没办法。不要总是忽视自己的感受。”


这个奇怪的白发男人,为什么每次都能这样斩钉截铁?如果真能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无奈就卸掉自己的责任,那自己已经犯下的罪该由谁来担呢?

况且在瞪着眼倒在神树下的李青、捂着胳膊湿淋淋被拖走的安欣面前,自己一句轻飘飘的无奈,要怎么压得住他们付出的那样沉重的代价呢?

李响很想回头怒气冲冲地把这些驳论说给男人听,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无法回答。可他没有力气,他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和不断旋进地漏的流水一样无力的回响:

“我做错了。”


“没有人知道你的痛苦,所以没有人可以指责你。”


兴许是被浴室的水声和雾气所扭曲了,李响第一次从这句一如既往磐石般固执的话中,听到了一点颤抖。

隐隐约约地,他突然冒出奇怪的念头:

这个男人每次重复这句话,也许不像是只在对我说。


李响不答,也就没有人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脊背能够感受到的热水温度好像慢慢恢复了正常,流水的声音、视线里的瓷砖、自己身体的动作,也都逐渐清晰起来。雪白的瓷砖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鲜血,也没有污秽。


先是安欣,他今天在现场的举动还是太不稳重了。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情绪,但都是当小队长当师父的人了,万一底下的小孩有样学样,可不是每次局面搞大了都能收场的。就算再不想训安欣,也得给队里立立规矩。

李响一面撑着墙站起来一面思索着最为无关紧要的事,伸手用力地关停了水龙头。



没人敢真的指望那场怪诞的绑架能了结萦绕在莽村周围的血腥。鲨鱼闻着伤口的味儿,只会召唤更多同伴愈发兴奋地撕咬。新的命案,新的骚乱,李响觉得这个彷徨的小渔村被不断堆积的尸骸拖得看不见前进的路。他本人也身在其中,早就分不清自己是露出獠牙的伥鬼,还是翻着肚皮任人刀割的鱼肉。

“是,莽村是我老家。”他对达官贵人们点头领命,在绞杀这片土地也绞杀他自己的血红色的丝线上添上了自己的那份力道。

不过现在他是谁、做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那天墓前师父给他指了路,自此他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找到从源头斩断这根丝线的机会。手里一无所有,那他就自己成为那柄吸饱了罪孽的不祥的剑。


机会非常难抓,但不是没有。

比如高启强,这次这个人牵扯得就实在太深了。他未必是蛛网中心的症结,但顺着他一定能摸到操纵丝线的力量来源。更何况他现在明明身陷囹圄却如此怡然自得,把警察也算计成他排除异己的工具,借刀杀人的本事早就比六年前用得更得心应手。这个丝毫不显狼狈的嫌疑人正志得意满地枕着胳膊躺在班房的长凳上,等着家人给他送干净漂亮的衣服、和他说贴心的话来。

而在另一天的大雨里,有个可怜的孩子只是因为不忿自己再也等不到老父亲摸上他头的脏手,就以穷凶恶极的绑架犯的身份,哭泣着被子弹穿透了脑门。

“毙了高启强!毙了他!”“毙了他!”

雨幕里李青和自己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李响不想放过高启强。他打开牢房铁门把高启强铐在人来人往的楼梯口,久违地凭借自己的意志行动起来。


结果……还是操之过急了吗。

李响试图就着这句不咸不淡的感叹,咽下他所有在深夜里又翻涌上来的情绪。


一窗之隔的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里灯早就全熄灭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队员不是连夜出外勤走访盯梢就是回去补觉,连值班的小孩都抓紧泡在信息室查监控。回过神来只有他一人在支队长办公室里挑灯夜战,弄那些没有尽头的文书工作。

手边的茶杯早空了。他捶着腰站起来接水,又顺手拉下百叶帘。

现在彻底只有他一人了。

再坐下来后精神却怎么也无法集中。


他知道白天安欣的言行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违规逼供的刑警队长,可比被铐在那里的嫌疑人难看多了。

可是看着安欣扶着高启强往班房里赶的背影,上头的怒火褪去后他就是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安欣是正确的,一直都是,他的正确不局限在什么程序上或实质上,而是一个完整自洽的道理。安欣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描述着这个世界应该要有的样子。

而被安欣解开手铐的高启强,只是一个受到安欣的正确庇护的、无辜可怜的普通人。稍微冷静下来想想就明白了,那些指向高启强的证据简直就是幼稚得可笑的圈套。

那自己呢?只有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他亲自走出了太阳光的环绕,又不愿顺从深渊里向他招手的业火。

他连操守和理智都已经全部舍弃了,依然什么也没有得到,换来的只有一个丑态尽出的自己。


“你撑不住了吗。”


又来了。他转身瞪着白发男人的背影想。每次都是这样,都选在这种时候,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做错了事却没有得到惩罚也不用被指责,没道理的吧。我无所谓被责骂,被革职,举报我把我抓起来,杀了我,谁来都行,那我可就轻松了。但事实上没有,没有,只有安欣质问我,六年,但他不动手。日子还得过啊,我也不想的,可我不能就这么耗着……就这么耗着……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无论是主动去做还是不情愿去做,我干什么都是错的……”


“只是世道让你看起来错了,李响!听好了,你做的所有努力,在以后一定都会有用的!”


李响没有想到自己发泄般扔向对方的话第一次得到了语气这样激烈的回应。也许是之前的对话里对方的语气总是淡漠而坚定,内容又那样咄咄逼人,让他下意识误以为对方是个无需被考虑感受的、可以发脾气的对象。但现在高高在上的面具被撕裂了,终于露出一点外放的内里。

再怎么吊诡,这个白发男人终究也是个有人情味的普通人啊。

他有点后悔今天第二次没对人控制住情绪,不过不知怎的他并不想对男人道歉,也觉得没必要。


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深深地为这一切叹了口气。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究竟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话呢?”


“因为你这样痛苦,李响……”


李响发现自己可以去描述男人的消失了:他好像是逃跑的。



罪孽在之后的日子里也没有终结,不过它们降临得比以前酣畅多了。不用再去纠结在尽头等待自己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现在他的躯体每一天都被滚烫的业火亲昵地簇拥着,并且甘之如饴。那是他自己爬下去了,他只盼在被烧成灰烬之前,能拉下干岸上的人一个衣角。

师父以前和他说,难受就是看得少,看多了就麻木了。但愿是真的,那就快了,他想,就快了。


那这又是什么呢。

他吐出嘴里漱口的清水,在宿舍卫生间的镜子里看抬起头的自己,一手抹掉爬满自己脸颊的潮湿。

眼泪,这种软弱的东西,在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之后,为什么还会久违地自己跑出来呢。

也许只是因为他埋头背对安欣一个人走了太久,谁知道安欣突然跑到他眼前来。他太久没见光了,肯定要被灼得流泪。

只是如此罢了。毕竟他已经不会再回头,也就不会再难受了。


“李响,你听好了。”

李响被吓了一跳。

当然是居高临下的白发男人再次突兀地背对着他凭空闪现。虚幻的影子在镜子里显得更加眩目。


“我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世间的道理就是我的意志。人们向我祈愿,因为他们的愿望可以通过我的意志来实现。

“所以你也可以向我求救。现在你想要活下去也行,想要远离这一切令你痛苦的人和事也行,只要你对我说出来,我就可以救你。

“你在听吗,李响?你只要说出来就行。只要你对我求救,我就来救你。”


李响闻言愣了一会儿,突然微笑起来。

他在刷啦啦的流水里搓了搓手,就关上水龙头,转过身用懒散的姿势仰对着深色的背影。他的两个手肘撑着洗手台的边沿,愉快地咧着嘴。

酒精和先前呕吐的动作给两颊熏出来的红晕让他看起来居然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安欣,”他唤,“安欣啊。”


*tbc

【欣响】迷墙(上)

*怜爱自推产物,嬷味有点重

*时间线乱七八糟,请不要深究

*设定后面可能会有(由于作者能力问题造成的)唐突的超常展开,不知道怎么避雷但总之可能雷

*写的时候就被自己烂得崩溃,悄悄感谢给我提建议的朋友,但还是写得好烂



“你在哭。”


李响下意识猛蹬脚下刹车,差点把自己甩到挡风玻璃上。耳边突兀响起的人声像破天的惊雷,让他的呼吸整个被提起来,大脑在这一秒内到达了惊惧的顶峰:是否刚才在墓园和安欣扭打吵架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竟让他连上锁的车里不知何时进了人都毫无察觉。


刚开出墓园的范围没多远,大下午路面几乎没别的车辆。原本该跟在后面的安欣不知道在搞什么,迟迟没开出来。不过虽说这里偏僻,却绝非什么能让人曝尸荒野的三不管地带。埋着好多烈士的地方,每年都免不了有身份尊贵的人来祭拜,最基本的公路摄像头一定正在头顶好好运作。车门锁着,空间是封闭的,方向盘在他手里,没带枪,有手铐在后腰挂着。

“谁!”他厉声喝到,一面把手往身后探一面转头。

原来声音的来源就在副驾驶座上,是一个头发灰白的瘦削男人,后脑勺侧对着他,完全看不见脸。

“转过来!”李响拿着铐的手已经甩出来,另一只手将要掰过那人的肩。


然后随着手指穿过那片深色的肩膀,他人生至今积攒的一切认知被砸得粉碎。

白发男人并不是一个可以被触摸的实体人类。它的边界其实是模糊的,还闪烁着神奇的光泽,像光线和空气通过某种扭曲的作用制造出来的映像,一个缩小的、室内的、近在迟尺的海市蜃楼。就算被穿透了身体,它也岿然不动,更不要提转过身露出脸。

在李响愣怔的时候,瓮声瓮气的话语又从虚幻单薄的背影里传来。


“你没有天天活得像个废物一样。你没有。”

分明是刚才自己拿来责骂安欣的话,残响又开始在耳边萦绕。

“不,我就是……”李响嘴半张着,很不可思议地,本能的反驳先冲在了一切对现状的恐惧和质疑前面。


“你没有。没有人可以指责你。”


还没到炎热的季节,而李响清晰地感受到冰凉的汗珠滑过自己面颊带来的细小触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躯体被狭小的车内逐渐稀薄的空气禁锢在原处。已经无法理解停止运转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这个他赖以生存的现实,只有眼前晃动的侧影切切实实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灰白的脑袋藏蓝的风衣,不容否认。

而在他试图转动眼珠并运作胸腔吸进一口气的瞬间,白发男人突然从副驾驶座上生生消失了。

就是上一秒和下一秒的差别,有和无的差别。只有凭空的差别,没有过程。


与此同时,他听见车窗外“嗖”的一下。

找回自己的身体扭头往前看,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安欣的车从后面超过他停在路边的车扬长而去发出的声音。安欣毫不客气地留给他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就连车屁股仿佛都在传达赌气的情绪。

他苦笑着吐出第一口气,凝视着被斜射进来的太阳晒得发亮的副驾驶皮革座位。风拂过午后空旷的道路旁修剪整齐的绿化,只发出沙沙声。



后来李响又短暂地见着那个白发男人了,这一次他更加确定了那可不是什么手铐能铐得住的三维生物。

那时他下了赵立冬的车,该是往局里回的时候。一个个案子又不挑朝九晚五的上班时间分开发生,外勤内勤的姑娘小伙子们这两天全都在连轴转的常态里。只是他不知怎的,觉得此刻的自己很难面对那一张张疲惫又坚定的脸。反正有安欣张彪在,他想,走一会儿,慢慢再走回局里,应该不耽误事儿。

京海,顾名思义的确靠海。风卷着潮湿陈旧的气味推着肮脏的浪一道拍打着岸,孤零零的飞鸟逐着橙黄的日头向远处滑翔。

李响现在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若他的肉体连带自我意识能化成透明稀碎的东西,和这片景象融为一体,那该有多好呢。

空气中模糊的振动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传来。


“变成这样,不是你做的选择造成的。”


李响一惊,那天在墓园和安欣吵架的光景又立即在他脑中回闪。

他心下了然,回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有个穿着藏蓝色风衣身材瘦削的白发男人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好像正心不在焉地观赏那无聊的大海风景。那人直挺挺地立着,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李响射击接连十环的视力却看不清晰那人的五指和裤管以下的部分,只有流光随着海风一荡一荡地晃眼。

以及,总觉得那并不是个老人。


“你是谁呀?”他掂了掂手里刚从后腰抽出来的铐,身体却放松得很,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那不是错的。”


“反正也不是对的。”李响似乎对白发男人没头没尾的话接受良好,“你脸转过来让我看看呗?只有我对着你个后脑勺,这也不能好好说话呀。”

海风卷起白发男人藏蓝风衣的衣角,翻着一个沉默的弧度。李响惊讶地调笑道:“你这衣服是真的啊?”


“没有人可以指责你。”


随着落下的话音,活人大消失术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展现,李响根本反应不及。白发男人的消失不能用“消散”也不能用“融化”来形容,就是不见了罢了。

“真轴。”他不知道想起了谁,自言自语地感叹。

风和浪好像又比刚才拍得更猛了一些,视线尽头星星点点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快要到黄昏被黑暗吞没的时间了。

局里刑侦支队办公室的日光灯估计也开着了。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事等着他去处理,反正其中的大部分都不用分对错。

李响决定走出滨海这条道,就搭公交车回去。



李响没去为自己间歇性发作的幻觉上医院看脑子。丢脸是一方面,刑警队工作忙,他也没必要为了这种事耗费时间。毕竟到目前为止幻觉只是偶尔闪现,对他实际的工作生活并无影响。

幻觉中的那个不肯露脸的白发男人每次自顾自地出现又消失的把戏,大都发生在李响一个人在外人不会进来的封闭空间里独处的时候,例如在宿舍或者在车里。他总是会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渐渐地李响还和他对上几句。

毫无影响,也毫无意义,令人摸不着头脑。


“你又在写辞职报告。”又一次唐突降临的声音太模糊,差点被宿舍头顶电风扇呼啦啦旋转的噪音盖过。

“嗯。”李响对突然出现的幻影适应到甚至没有停下笔。

“你没有不合适,别写了。”

“上回大比武成绩也不理想,最近又好多案子僵着,就说明有更合适的人选呐。”

“没有人这么想,”白发男人顿了顿,“安欣也没有这么想。”

“怎么会。”李响笔下陈述完工作经历,空两格另起一段,“我就是因为说了谎,对安欣说了谎,才坐了这个位置。可不就是不合适嘛。”

“没有人可以指责你。”白发男人好像每次都要强调这句。“安欣也会说谎的。”

李响轻轻地笑,笔下不停:“他和我不一样,连自己的命都不看重,才不会说这种自私卑鄙的谎。他就算会说谎,也比我合适这个位置。”

“不是的,你才是最勤恳最优秀的,刑侦支队破了很多案子,帮了很多人,都是你带的,只有你能带。你做得最好。”白发男人很固执地重复着这些漂亮话。

李响听着,手头又翻了一页。接下来从协调队内沟通问题的角度来体现自己能力的欠缺。安欣孤独的背影张彪紧锁的眉头还有两组人剑拔弩张的对峙在他脑海里飞过地过一遍,他心知肚明造成他们嫌隙的元凶是他自己的谎言。他开始动笔,一切轻车熟路,泄露出来的感情恰到好处,钢笔一划一划刮在薄脆的信纸上也不会再出现伤痕。

“郭局,”白发男人见他不理,调转话锋,“你们郭局不会同意的,你也知道吧,他看都不看。”

“没准呢。”

“他不会看的,你自己最清楚,你这样他烦死了。快停下吧。”

李响手一颤,钢笔在纸上弄出一个饱满滑稽的墨点。

“工作那么忙,不要给局长添堵,浪费时间。你别写了。”


“我……”

他当然知道这一封封辞职报告的归宿,也知道郭局一遍遍打回来眼开眼闭任他胡闹只是这个领导好脾气的体现。

可他想问,如果我不写这个,那又会有谁、会怎么来暂时地让我获得宽恕呢?

他还是忍住没有问。尽管这个白发男人每次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但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妄想,就不要去刁难人家了。

自己的罪孽无法抹消也无法停止,那至少不要再节外生枝地给他人添麻烦。


方才还颇为饶舌的白发男人没了动静。城市里的鸟在宿舍窗外嘎嘎地嘶鸣,此刻听来特别清晰。


“嗯,不写了。”

他把信纸对折,拉开抽屉扔进去,不抱希望地顺势扭过头。

在他看清脸之前,白发男人又消失了。


*tbc

【欣响】青鸟(八 完)

想当安欣新娘的高启兰突然遇到她不认识的鬼魂。


*半个夏雪密会paro

*不合理私设如山,可能和原作21线有出入

*对看到这里的您,感谢无以言表


“安欣,我想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欸,别说这种话。”安欣闻言表现得很遗憾,并毫不遮掩地只把这种遗憾停留在表情上。

他和高启兰——这次确实是高启兰,坐在航站楼的咖啡厅里。他来送她,距离值机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今天是京海出冬以来最晴最暖的一天,一路上柳絮在太阳光底下乱飞。咖啡厅的商业活动也与此相得益彰,印着一看就特别难喝的粉红色“春日限定特饮”的广告竖幅正明晃晃地杵在高启兰的行李箱子后面。她行李不多,是作为医生准备跟着医院的队伍去非洲做医疗援助,暂定两年不会回来了。

要是放在以前,高启兰见安欣这种混不吝的模样,多半要发火。现在她只是低头吸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

“听好,喜欢过你这件事我不后悔,安欣。”

她又补充:“这话我在李队长走的时候,也对他说了。”

李队长。安欣分神稍微咀嚼了一下这个称呼,脑筋转了一下弯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那人在世的时候人缘好,市局的同事们大多李队响队喊得亲切,上级领导会直接叫他名字。他只在李响赴的宴门口,听到过那些抬抬手指就能把人撕扯成碎片的笑脸背着光,衣冠楚楚地叫他李队长,带着虚伪的亲昵和语重心长。

尽是阴阳怪气或者有所图谋,李响大概最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不愧是高家的妹妹,戳人痛处的天赋都是一等一的,无师自通。

他又甩了甩脑袋,意识到其实可能只有他安欣自己讨厌这个称呼。不过李队长三个字从咬着的牙里挤出来,听着确实是还有不满要发泄。安欣平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们男人全部都这样,自己走不了的路,没本事,偏要走。最后又后悔,走不该走下去,回又回不了头,觉得自己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周围的人想拉一把,却被你们往外推,倒像欠了你们什么一样。明明是你们自己选的。你们好像总是事到临头才第一天知道,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觉得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吧?我告诉你,我喜欢你是认真的,现在决定走也是认真的。安欣,这二十二年我爱你、等你,对我来说可不是一场春秋大梦。我高启兰,走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是我自己选的。”


年过四十的女性咬着腮帮子,语气不算平缓,却终于怎么都不肯在安欣面前落泪。好像无论长到几岁,无论人生经历的是怎样的跌宕起伏颠沛流离,她的眼睛里总有一团野蛮的火焰,藏在怯生生的温文尔雅的虹膜后面,天真地燃烧。她大概是从李响的鬼魂那儿看到听到了什么,于是毅然决然转身离去,轻易就切断了贯穿她半生的情愫。她听起来确实很生气,但很真诚,完全没有怨恨,也不再歇斯底里。


至于说这些话的她是否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安欣不得而知。


“如果没遇到你就好了——这种事我一次都没有想过。”


高启兰这话说得,倒确实和他们这些男人不一样。他们都喜欢想一些如果的事情,像徐忠问安欣如果重来一次他会不会给高启强送那碗饺子。高启强自己也问这个,其实没有什么难回答的。

安欣觉得真正无法回答的是,如果重来一次,他还要不要认识李响。为什么要让自己遇到李响,又为什么要让李响遇到自己。

他们二人绝对是最不适合相遇的。他们如此不同,从出身背景到追求全部都相反。他要一个公理,而李响更求周全。最后李响的周全是进了他眼中的唯一一颗沙子,他的公理则是李响命运终结的诅咒丧钟。绳索同时套在两个人的脖子上,无论是靠近还是远离,他们只要稍微有挣扎动作,就被磨得血肉模糊,直到一方的绳索断掉,另一方才得以解脱。


高启兰说得对,这些如果全都没有意义。他们就是相遇了,千禧年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像强力的磁铁正负两极,彼此吸引和同行是如此理所当然。

他在千禧年的时候偶尔会很骄傲地想,谁都没有自己了解响。他们只属于彼此的时间最多,一起冒过的险最多,默契的想法最多,谁都比不过。他们完全不向对方谈论自己的出身和家庭,因为“过去”在他们眼里并不属于了解彼此必要的一环。像大河一样又长又宽广不断奔流的现在和未来足以去填满年轻人雀跃的心。他们是永远在一起的搭档,这不是一句愿望,是一句陈述。

因而他就无法原谅李响的背叛。李响背叛的不仅是安欣本人、是安欣和他的正义,还是安欣“我最了解你”的自信。

李响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他必须要看个明白。为了弄清楚这一点,安欣不介意和所有人分道扬镳。李响出身于那样蛮荒的村庄,很不容易,是好人。李响说谎,是坏人。李响给被害人捡起鞋子,是好人。李响说谎,是坏人。他始终看不透,但还是硬要盯着这个背叛了他的人,不明白,不原谅。

直到碉楼广场上无声的巨响在他世界里炸开。他伏在救护车旁,发现他求的是李响,活着的完整的李响,好好地呆在这个世界上。和不和他并肩已经无所谓,是他了解或者不了解的李响也无所谓,好人李响或者坏人李响根本无所谓。

满身疮痍的人最后一次从泥沼中伸出手,把自己已经千刀万剐但仍然像金子一样干净的心变成两张薄薄的信纸掏出来给他,满足他现在觉得早已无关紧要的看清李响的执念。他读着信,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世界失去的、他失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认知突然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又碾压他的每一段身骨,让他在那段时间痛苦得几乎发狂崩溃。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尽了一切努力,也没能捡起李响用生命留下的那些碎片。他没有救回谭思言,没有拖下高启强一分一毫,李响失踪的父亲凶多吉少,他所有的挣扎蚍蜉撼树、石沉大海。他要讨一个公道,自己事关李响却首先无法公道,语焉不详,自相矛盾,刑警队长死因是黑吃黑的风言风语已经在局里无可辩驳地传开。安叔看不过去,怕他这样闹下去小命不保,动用一切关系把他调去了交警队。

这是一个让这样的李响走投无路的世界。不是李响配不上,是这个世界配不上,所以它失去了李响。

他绝望地坐在这个世界的一角,把那封绝笔信烧回给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被石碑封锁住的黑白色的青春。他不再诘问他掐在李响脖颈上的每一分力道是否都曾经有回旋的余地。可能他们就是不该相遇罢了,这个让他们相遇的世界本就糟糕透顶,现在它没了李响,更是除了唾弃以外什么都不值得。

他不再回头。


再直到药瓶前的眼泪携着一个不该有的奇迹,在他面前姗姗落脚。他自嘲地想这个世界现在居然也以一种可笑的方式眷顾他。

然后李响说他只是因为要实现安欣的愿望才来。


他发现也许其实他们一直都注视着同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改变过。安欣的愿望,永远都是李响的愿望,李响会掏出自己的全部来实现它,这一点早就在十五年前那封被烧掉的绝笔信里讲得明明白白。

他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

他从漫长的时间里苏醒。他慢慢地明白过来:他们当初花整整六年所到达的,绝不只是千禧年的起点。从他在救护车旁时隔六年再次唤出对李响那个亲昵称呼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天人永隔、却又永远都不会被分开了。他在永远失去李响的那一瞬间,也就永远得到了李响的全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他想好了,只要这是个能让他与李响相遇的一生,就注定不是个不值得好好走完的一生。


安欣今年四十六岁,再过一周就要四十七岁。他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每餐前要吃药,各个关节都像没上油的老旧机器零部件。

可能是受他在宣传科工作的经历影响,他喜欢拍照。算不上摄影,就是拿智能手机对着路边的蓝天白云小桥流水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拍到满意的也不发朋友圈,只是专门搞了个硬盘全部存起来。

他还有个比较古怪的爱好,是坐摩天轮。他得空开始跑京海的几个游乐场,目前准备跑完一圈之后再跑一圈。他总是夹在闹哄哄的家长小孩与黏糊糊的小情侣中间排队,对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克制的惊异目光感到乐在其中。摩天轮的顶点很高,离天空最近,运气好的话,哪一天他应该会看到一颗等着他许愿的星星在那里冲他眨眼睛。更重要的是,摩天轮上可以鸟瞰京海的景色。他每次都极目远眺,要趁自己眼还明亮的时候,把这座今天海晏河清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烙印在心底。

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他的工作。虽然这不会妨碍他偶尔扳扳手指头算算退休的日子。之前那一场狂风暴雨中市局刑侦支队长的位置空缺出来,他主动申请的调动被爽快地批了。零六年之后市局的布置格局几度调整,刑侦支队也跟着搬家,早就不在原来的位置。但他坐在队长桌子后面,挨着刑侦队员们的大办公室,就是能感受到一种因为熟悉而生的安心,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他一个人。维护京海治安不可能一劳永逸,他们像猫一样在暗夜里竖着眼瞳,伺机出动捕猎那些丛生的恶。在光能照到的地方,无数对此一无所知的百姓正享受着黎明前的酣睡,这就是他们最初和最后的理想。


又有一架飞机滑向蓝天,身影逐渐缩小,藏进云端,在这明媚的春光里承载着好多人崭新的生活。

高启兰应该也会在其中一路向西,先到中东转机,然后越飞越远,到一个和京海完全不同的地方,和这里的一切全无瓜葛,去独自走她接下来的路。


安欣在告别的时候对她说,保重自己,也要多想着京海,还有瑶瑶,还有晓晨。

她怎么回应的来着?

高启兰对他说的是:“我高启兰,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不怕。”

也好。


机场里来来往往的人潮涌动着,人们都不太会停留很久。可能有人是回家,有人是逃离,有人不情不愿地告别,有人欢欣鼓舞地上路。

潮起潮落,物换星移。这样的人群当中,有一个人在一直注视着自己。


*end

【欣响】青鸟(七)

想当安欣新娘的高启兰突然遇到她不认识的鬼魂。


*半个夏雪密会paro

*不合理私设如山,可能和原作21线有出入

*我的狗看了我写的东西之后连夜打出三千字,所以这不是我写的,是我的狗写的


渐渐开始融化的冰淇淋,从勺子上落下香甜的一滴,不轻不重地掉到透明的高脚盘子里,啪地一声。

违反常理地,容器那高脚枝好像是中空的。粘稠的乳白色液体在盘底晃两晃,竟一滴一滴地快速地从细长剔透的高脚的柱中渗了下去,视觉上呈现出一种被拉长的链条的姿态。

沿着高脚渗下去的液滴没有在又薄又宽大的盘子底座里溅起浪花,却是很快地晕开,融入进去找不到了。

安欣被吸引了目光,探头去看。原来圆圆的透明的大底座里,居然藏着一大片湖水,灰白的。

在这里整个世界都是灰白的,大概是阴天,看不着太阳,但也肯定不是黑夜。袅袅的水雾无一团团休无止地飘着,风若有若无,让他除了眼前是片湖外什么都看不清,周围是群山还是树林也不得而知。

安欣最讨厌这种模糊不清的处境。他做人的原则就是凡事分个黑白,所有的东西他都不看透不罢休,黑色和灰色至少先让他放在水里摆一摆,洗得干净就是最好。

现在他开始羡慕这个还能一心只分黑白的自己。眼睛盯着规则,手里执着分寸,尚不知在背后支撑他心无旁骛横冲直撞的是怎样沉重的爱,将本该他来背负的东西全部接到另一副早已支离破碎的肩骨上。沉甸甸的感情因无以回报而压得他喘不过气,二十二年后这份姗姗来迟的知晓让他感到绝望,为什么他已经没有权力去选择做一个幸福又幸运的傻子。

沉重的水汽抚着他的眼皮,堵着他所有快爆发的情绪,像在求他闭上眼休息,暂停他那用眼睛硬生生把一切都划个界限的动作。

他无力抵抗这种熟悉的央求,便马上反应过来。哦,原来是这儿啊,他刚才还在李响的眼睛里看到过这儿。

湿润的雾气包裹着他,进而渗透进他的身体里。他感到自己五脏六腑都湿淋淋的,像刚刚哭过一样沉重而精疲力尽,但同时也像刚刚哭过一样,把身体里陈旧的水分都抽走,被新的水汽充盈,从而焕然一新。

滴答一声,一颗饱满的雨滴从上面落下来,在湖里溅起小小的涟漪。这地方还会下雨的吗。

安欣抬头,看见一只巨大的眼睛睁着,高高地挂在他的头顶前方,大得几乎撑满了半个天空。那是一只人类的左眼,浅褐色的瞳仁,姣好的眼形,眼角微微下垂。

安欣一点也不害怕,淡然勾起嘴角,认真地持续仰着头望着它,用自己渺小的身躯的全部和那只过分硕大的左眼对视。

那只眼睛眨都没眨,不一会儿又蓄满一汪,透明的水滴从清澈的表面脱离,重重地掉下来。

确实是浅得过分呀。

安欣叹了口气,微笑着伸手去接,不顾它们正从指缝间流失,就把半边脸蹭进那一大捧雨滴里。水理所当然地在他脸颊上化开,湿漉漉的,不用尝就知道是咸的。

命运的大手倏地将沙漏又倒置回来。再一滴甜腻的糖浆在融进苦咸的泪湖之前,被及时地舔掉。

“好甜。”安欣在白耗费的二十一年中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重要的话里,选了这一句说。


商场打烊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一楼玻璃门的时候,李响轻声说,他得回去了,小兰还在医院里等着他,明天要上班。

安欣回头看身后灯火通明的商厦,忽然觉得它像一座海市蜃楼的宫殿。

“我和你一起走回去。”他答。


明天是周一,之前的热闹和欢愉已经开始一点点在街上散去。只有他们并排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夜色中和一根根精美的电线杆路灯景观树擦肩而过,以一个瘦削的白发老男人和穿休闲装的漂亮女人的奇怪配置晃悠,看上去游手好闲,正在肆无忌惮地浪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李响突然扭头向他提议:光吃冷饮也不能当晚饭,街边找点夜宵去。


灰尘在微弱橙黄的小灯炮下飞。安欣注视着乳白的面糊在润滑的色拉油上被刷成完美的圆饼,滋滋作响。套着聪明女医生壳子的李响笨手笨脚地从不熟悉的包里掏现金,安欣拦住他的手臂,拿手机直接扫了二维码,在爆炸一样响起的“收钱方已到账”的女声里拍了拍呆愣着的人的肩膀。


他们又在黑黢黢的街边坐下,安欣捧着热腾腾的手抓饼,身边挨着李响。


“这就不吃了?没见你咬几口。”李响用高启兰的脸皱着眉盯着安欣递过来的食物,满脸写着不赞同,这种时候倒和平日里面对不听话的病人的女医生表情如出一辙。

“你也没吃晚饭嘛。我都这把年纪了,胃口早就小了,吃什么都浪费。”

“啧,”标志性的咋舌,隔了二十多年都很鲜活的絮叨的前奏,“我就说你天天不好好吃晚饭是吧?自己不在乎不上心,痛了难受了你忍得了?你能忍,你要有这力气忍了你不如多吃点饭啊?”

“李响,你摔下去的时候痛吗?”

“不是,你这问的什……”

“那你就闭嘴。”


最终就范的是安欣,可能他确实饿了。耳朵被十五年不敢渴望的念叨这么一灌,身体也自动调回年轻时的状态。

“我们以前那个时候,通宵盯梢,”李响眼睛看着他,思绪飘得很远,“也能看到这样的摊子。”

“嗯,总有。”安欣咬下好几口,嚼鸡柳和生菜,“偶尔还馋得不行,但是只能忍着嘛。”

“不过那时候看着他们,觉得晚上再冷再长都不难熬。那么多老百姓,为了讨一口生活,就算辛苦也全在努力。我当时觉得,我永远要为了他们,我不能辜负他们。”

“响,”安欣不看他,又埋头咬,把饼吃完了,“我们真的走了好长一段路啊,绕得有那么远。”

“很长。”李响收拢视线,紧紧地盯着他,“但现在绕回来了,也不能停下。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安欣,你是最好的警察,你要继续笔直走。”

就在不远处的小灯炮下,又一个下了夜班一脸麻木的男人从摊贩手里接过刚卷好的饼,表情被香气熏得瞬间舒展开来。

“不用你来说,”安欣的表情漫不经心,说话却很用力,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向李响作出一个承诺,“我比你懂,我当然会走下去的,毕竟我们的理想……”

“是让老百姓安心。”李响飞快地接上,眉眼笑开来,声音里都是释然。


这种释然却突然让安欣一下惊醒,像舞会上听到了零点钟声的灰姑娘。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释然?这个从他们在警队楼下冰冷的长椅两端进行的最后那一次对话开始晃了十五年的诘问被他短暂遗忘了十几个小时,现在又跳起来给了他一耳光。

当然是已经再无任何愿景的死人。释然的人看透一个结局,同时作为因和果就迎来这个结局。所谓结局就是不会再有以后,完了,结束了,再也无关了,就是这样一个客观事实而已。

再也无关,安欣发现自己年近半百还是忍受不了。拉不住,唤不回,盼不来,隔着玻璃窗死命拍打喊叫却只能换来一个烙印在视网膜里的不会说话的背影。

够了,不要这样。

他们最后一次肢体接触时他只抓到李响的手,还是温热的,他被从救护车旁推走,之后也没有去送李响,那就是最后一面,在他的回忆里那就永远是温热的。安欣当然不满足于只有回忆。现在又有了一个不该得到的机会,他要拉住李响,把那份油盐不进的释然全部都融化。

可是眼前怎么看也只有杀了李响的凶手的妹妹,她没有一处能让他想起李响。

他所亏欠的年轻精壮的身躯,被永远地锁在照片里。


黑夜里他的手正停在半空犹犹豫豫,却突然被李响直接拉进了女性身体的怀抱。

“没关系,小兰也想这样做的。”

安欣闻言气结,气血上头就想要推开他。可他听到叹息般的声音从颈侧传来:

“安子,活着的人……真暖和呀。”

安欣听得很仔细,那声音里没有一点遗憾和艳羡。他了解李响,这话一定是为了活着的安欣才说出口的,而不是给死去的李响自己听的。

但他仍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一声叹息。

他收拢手臂,紧紧地回抱住女性柔软的身体,想要把温度传达给那个谁都已经触碰不到了的鬼魂,与此同时自己却首先被人的体温包裹了。他们的肩膀和胸膛都紧紧挨在一起,炙热的心跳像渴望冲破一切一切的阻碍,在一个没有任何隔阂的地方让泵出的血液永远相融。

“是很暖和,响。”

他低头挨在对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在李响看不见的地方,把眼泪都流尽。


他们一起安静地走完前往医院的路,深夜街上几乎没人,月亮和路灯在前头一路铺洒着光。他们没有在此时回忆起任何时候,现在只是一个四十六岁的安欣,和一个死掉十五年的李响。时间对任何人都是很公平的,这段路走不完他们错失的六年,更道不尽之后空白的十五年。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确确实实地可以走在一起,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幸福的事,就算之后要为这倒错的梦幻付出任何代价,也值。

“到了。”已经能在一个不远的距离看见医院的门卫室。李响轻声,像怕打碎了地上轻柔的光。

“我走了,安子。”李响又道,没有再说任何其他的话。

安欣点点头。他闭上眼,不想看着李响的背影从他面前过,一路去向他到不了的世界。

但是他转念一想,他和李响之间,还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准确来说是他没有去做。


他把眼睛睁开,依然看见被关在女医生身体里的李响的灵魂踽踽向前。不过这一次他踩在光里。


“响!”二零二二年满头霜雪的安欣叫了他一声。

女性的身体在空旷的街道上转过来。盛满笑意来掩盖不舍的眼睛里,从千禧年到零六年再加上今天,春夏秋冬,无数个年轻鲜活可爱的李响透过时间和生死回望着安欣。


李响没有愿望。有一句话安欣想李响可能同样不需要,但他必须给。

“响,你是我最好的战友,永远!”


二零二二年的春风吹了起来。


*tbc

【欣响】青鸟(六)

想当安欣新娘的高启兰突然遇到她不认识的鬼魂。


*半个夏雪密会paro

*不合理私设如山,可能和原作21线有出入

*真的稀烂,绝望的文盲打字,感谢包容!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慌乱写满了那人淌泪的脸。她呆了两秒,猛地站起来,像马上要拔腿逃跑。

安欣越过桌子抓住她的手臂。

“李响。”他又叫,“响。”


安欣以前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总把别人的罪当成自己的罪来担,把别人的痛当成自己的痛来哭。饶是安欣也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么些年,京海黑白两道的人都说安欣心肠软,他觉得讽刺。真的心肠软的人在这个京海根本活不下来,心里装着太多人,想救这个想保那个,最后安安静静地把自己命送了,都不吵到其他人。

响,你说,什么样的人,谁,会只是看到我在吃很多药,就这样掉眼泪。

又想到刚才在摩天轮上,那个人感叹现在的京海漂亮,说人群中间温暖,说的尽是些近在咫尺却和他再也无关的事,明亮又温柔的眼睛里好好地藏着落寞。可是他那样笑着,那样笑着,一滴眼泪也不为他自己掉。


面前的人好像终于回想起被安欣抓住了就没逃脱的可能性,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响,头抬起来。”

安欣第一次真的有点嫌高家妹妹这张美丽的面孔碍事了,他贪婪地想看到李响的脸,但只能从那双眼睛里寻出端倪。可同时他又感谢那张三十一岁的年轻脸庞没有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因为光是那双眼睛就已经开始让他动摇。

所以高启兰真的没骗他,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奇异的事。


“我去找高启兰看病的时候,你就看见我了?”


又有几滴泪安静地淌出来。


“安欣,”对面的人点点头,“你还是没好好照顾自己,十五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个话,李响。”


李响是没有资格,安欣这样恨恨地想,就脱口而出。一个推开所有人独自去走又黑又冷的夜路、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砸得支离破碎的人,一个不觉得自己的前途、性命和情绪值得被关心的人,最没有资格拿这种事指责别人。

可是话一出口他又后悔。面对李响,四十六岁油嘴滑舌的安欣好像又自动回到十五年前,难听的话像机关枪一样笨拙地冲在前面,担忧和心疼懦弱又扭曲地藏在背后怎么都不愿露头。

但现在哪是再因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情绪蹉跎的时候呢,明明死了十五年的李响就在他眼前。


然后对面的人笑起来,哪怕在高启兰的脸上这种表情也很熟悉。安欣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认真回忆过有关李响的任何事了,但是只在一瞬间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就被准确地触动。在他们最后的那些时间里,每当安欣又说了什么横冲直撞的话之后,对方就这样冲他笑,是令零六年的安欣恼怒又不安、令那之后的安欣每每偶尔不小心回想起来就会痛苦到怨恨的那一种笑。

“我没资格当你的战友了,这我知道,我关心你总行吧。”

不是这样的。安欣反驳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

“你和高启兰发生什么了?”又像十五年前一样,安欣看似调转枪头,实则丢盔弃甲、慌不择路。

李响思考了两秒,答非所问道:“小兰她喜欢你嘛。”

他开始和安欣絮絮叨叨,讲你为了我的事凶她了吧,她可吓了一跳,但那丫头不怕你,好像还希望你别老对她端着个笑脸。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安欣在心里大喊。这种对话根本无关紧要。有更重要的事,有更重要的事要和李响一起……

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呢?

比如他该告诉李响,赵立冬和高启强都已经在等着应有的法律审判,我终于亲手把杀了你的凶手们送进监狱了,京海的天要亮了。

可是他想到张彪在审讯室里的眼泪,想到杨健紧抿的嘴角,想到陆寒愤怒的背影,想到和高启强虚与委蛇举杯相对的自己。李响走的那年距离现在的终点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东西,他不敢对李响说。这迟到的结局不是喜事,而是本来就该这样,所以他对此什么都说不出。

比如他该责备李响,那六年我让你给我一个答案,没有说让你用那样的方式和代价给我,没有说让你在最后才告诉我我竟是一个那样残忍的人,把自己最重要的同伴扔在绝望的深渊里整整六年不管不问甚至还往下再推了一把。

可是李响给他的那封信早早地回答了一切安欣想说和将说的话。他说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是我本就该受的,安欣你是个好警察,我羡慕你,我希望你好,支持你做的一切,也祝福你。安欣好恨那封信里没有一点点怨怼,好恨李响把所有包容和爱的话都说完了。

他意识到,对于写下那封信然后赴死的李响来说,他们之间已经再没有任何重要的事要去做了。

这不公平啊。商场里这么多来来往往笑靥如花的人在享受人生,他俩怎么就已经把重要的事做完了。


“李响。”安欣生生打断他,“十五年了,你来找我做什么的。”

李响只是用女医生的脸笑盈盈地望着他。

不够,这样根本就不行,为什么他听见的不是李响的声音,为什么他眼前只有他无法让自己去触碰的女性纤细白嫩的手,他想握住的是更加宽大的、被枪和笔磨满了粗糙的茧子的、最后那天递给他信的时候还是温热的柔软的……


饺子和小菜一起端上来了。

安欣才发现他点单的时候没问过对面人的意见,顺理成章点了高启兰每次要吃的馅儿。高启兰以前和他说过,她最喜欢的就是千禧年除夕夜那天她和高启盛给高启强包好带过去的那种馅儿,每次一吃到就能回想起那年电视春晚的声音和年轻的安欣水灵灵的眼睛。

安欣听那话的时候什么也没去想,现在他盯着上桌的那两盘饺子,突然想起从金属饭盒里升起的热气后面旧制的警服、搭在前额上的柔顺的刘海、和难掩兴奋的一口健康的白牙,“跟着你我真是沾了大光啦!”

李响那样开心,吃得那样香,那年崔姨包的是什么馅的饺子来着?

那时他满心满眼都是高家三个孤儿大过年受人欺负不能团圆的苦难,崔姨的饺子和身边的李响都因为太过理所当然而被他熟视无睹,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他们吃了什么。可他现在硬要从脑海里剐出点回忆,恶狠狠地从除夕那天开始一路往后挖。坐在食堂里的李响有什么吃什么,坐在饭店里和小摊边上的李响紧着安欣先点,坐在盯梢的车里的李响吃着寡淡无味的充饥的零食。后来李响不说真话。再后来李响忙他的。安欣渐渐就没能看到他吃什么,也没能看到他吃了没有。


“安欣,你怎么不吃呀?”女性的声音与记忆里带着嗔怪和疑惑的男声重叠而来。


安欣不理他,因为他终于从记忆里艰难地扒出他们最初的一个夏天。那时他的脑筋全在徐江身上,和高温一起被搅得头昏脑涨,肉体却不得不在李响旁边走访别的案子。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马路边小卖部门外的冰柜前,蝉在树上一阵一阵地叫。身边那具精壮的热烘烘的身体正发出低低的沉吟,表达出自言自语的犹豫。

“响,你要吃冰棍呀?”

“嗯……安子你来一根不?”年轻的李响转向他,衬衫的扣子解掉两颗,“诶你说,买冷饮师父给报销不?”

“吃嘛。”安欣看着大开的领口处上下滚动的喉结和汗珠,也感觉口干舌燥,“我也要。师父不给报我就找安长林加经费去。”

李响宽厚的手拉开冰柜门伸进去,在最便宜的盐水棒冰上停顿片刻,又挪去抓了两支贵一块五的甜筒。

“你还得寸进尺。别了别了我要冰棍就好,欸给我拿根红豆的。”

他们蹲在树荫下啃手里的冷饮,也不管大车飞驰而过扬起的在热浪里扭曲的灰和土。他扭头看李响小口小口地咬着手里的甜筒,嘲笑说:“香草巧克力味,你也不嫌腻,响,原来你喜欢这么甜的,跟小姑娘一样哦。”

李响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竟是被说中了。


那种甜筒好像还在卖。安欣抬头看了看那双关切的眼睛,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但是在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需要咬咬牙买的冷饮了,总是挤在冷柜的角落,和口味样貌五花八门的高档玩意儿相形见绌。这个商场消费水平高,甚至可能都没有卖那种甜筒的超市。

高档玩意儿,更甜的,口感更好的,二零零六以前的李响没有见过,见过也舍不得尝的。他记得这个商场就有好几家,地下一层卖日本牛奶蛋筒,二楼有抹茶冰淇淋,这层拐角就有……

“怎么啦,安欣,怎么不说话?”

他抄起手机,在小程序里把晚饭的账结了,扯着女医生的手腕就往外走,像今天白天李响对他做的一样。

“安欣?”

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是我要给李响……


“安欣,你吃。”

他们又坐在这层拐角的冰淇淋店。号称意大利进口的冰淇淋球二十块一个,三十八块的双拼,巧克力味和香草味,放在透明小巧的高脚盘子里。他把盘子推过去,又被推回来。

“怎么了突然拉着我来吃冰淇淋,晚饭不想吃啦?”

“你吃。买给你吃的。”

“为什么呀?”李响噗嗤一笑,“我就别啦,这是人家丫头的身子,这么甜的东西,万一人家嫌不健康不喜欢呢。”

“你吃。”

李响被他瞪得没法,接过盘子一小口一小口舀起来,吃两口还感叹现在的东西贵成这样,盘子摆得也夸张。

安欣看着面前的人吃,脑子里自动把女性和那个他从前不敢去回想的年轻身影重叠起来。李响做什么事都认真,吃东西也一样,生产食物的人要能看到他吃东西的样子,肯定最欣慰。


“响,好吃吗。”


李响大概是听见他的声音在颤抖,停下手里的东西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担忧。


“你吃,冰淇淋要化了。”安欣一抹脸,湿的。

“你还记得吗,两千年的夏天,我们去老城区走访,热得要命那天。你买冷饮,两块钱的甜筒一块钱的赤豆棒冰都想着师父报销。当然不给报嘛,我找安叔安叔也说我胡闹。结果后来你把报销的事完全忘了,我的那根冰棍就是你请我的了。

“我还笑你,一米八一个汉子喜欢吃甜的。你喜欢吃甜的呀,响。”

“安欣,你……”

“响,你还有什么喜欢的,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愿望,你告诉我,你要跟我说呀,我肯定……”

我肯定把应酬完走不稳路的你放到车上载回家,我肯定在你情绪失控拷人的时候问你一句你怎么了,我肯定在你失去童年玩伴的滂沱大雨里给你披一件外套,我肯定握住你伸向我白头发的手……


我肯定还是什么也无法改变,不能阻止你走向那样孤独又一无所有的结局。在痛苦里被扯成碎片你不会开口,一根筋求一个河清海晏的我不会给出能救你的原谅和认同。

所以我不回头,我不敢后悔。

但是,响,为什么十五年过去了,你都又来找我了,现在的我还是什么都给不了你呢?


可是李响摇头望着安欣。

“没事儿,我没有愿望。”他探过身子,用手指去按安欣的脸上的眼泪,“我想起来了,安子,我在这儿,是因为你的愿望。

“你希望我还在,所以我就来啦。”




带徐忠他们去看李响墓碑的那一天,安欣回家。他开窗通风又关上,吃带回来的晚饭,打开买回来的酒。他开电视看新闻,没有喝得很醉,洗澡,刷牙,关灯上床。

酒很好,世界一如既往。只是他十五年前用水泥和石块胡乱塞满封住的五脏六腑,突然被某种他已经忘记了十五年的感情撞出一个大洞,风呼呼地从里面穿过。

他时隔十五年,再次流着泪睡去。


原来就是那一晚。遗憾的洪流冲破了死与生的界限,冲垮了时间构筑的堤坝,把生灵从冰冷又黑暗的死亡中唤醒,创造了一个根本不该出现的腐烂的奇迹。

李响那当年最终害死了他自己的温柔,又让他仅仅是因为听到了安欣的祈求,就违反了强大的自然法则而再次出现。




“冰淇淋还没化,安子,你也尝尝。”

你不用想着给我什么,你就是最好的。

可能我想要的,只是你的愿望能够实现而已。


*tbc